繁体版 简体版
159TXT > 历史 > 晋烬 > 第四十二章:调解(一)

手机直接访问:m.159txt.com

轲比能本小种鲜卑,以勇健,断法平端,不贪财物,众推以为大人——《三国志·鲜卑传》

——

居住在这大翮山,也就是后世海坨山中的乌桓山民并非只有桓真人一家,就康朱皮所知,此地现存的还有三个氏族,一个大氏族,姓库,坐拥两三百战士;两个只有几十骑的小氏族,分别姓乌和姓张。

四个氏族之间时而因为盗牛马,抢女眷,夺牧场的大小事情相互攻战,时而联盟对付别人,时而被平原乌桓和汉人豪强雇佣去劫掠,关系错综复杂,经常前年并肩作战,今年就因为一件小事打的不可开交,头破血流。

“忆苦会”刚开完的第二天,天气稍稍放晴,康朱皮就“有幸”,应桓真人之邀,去参加一场争斗。起因是乌氏与更强大的库氏居然选择在冬日开战了,乌氏的酋长答应送给桓真人二十匹马,二十条狗和一只大熊,请她派兵助阵,之后的战利品悉数平分。

乌氏和桓氏本来亦有仇怨,桓真人在路上就说,多年以前,她舅舅抢了乌氏的女子做妻子,然后按照风俗,他得去乌氏的营寨做半年的上门女婿,替岳母家干些杂活,结果桓真人的舅舅被岳母嫌弃,嫌弃的理由在康朱皮看来非常奇葩:

“我阿舅一次吃完饭,忘记了习俗,就是和狗一样舔碗。”桓真人讲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比划着动作,还学着小狗的样子伸出舌头,在李始之面前哈气,惹得后者忍俊不禁。

“秦阿干,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奇怪的?然后我阿舅就被舅娘家侮辱,说他是养不熟的狼,低贱的拂竹真,还骂到我们氏族头上......”

“然后你阿舅就......?”康朱皮试探着问,山民之间的仇杀家常便饭,更甚于好歹有大晋法律管理的上党杂胡,他对此颇有耳闻。

桓真人毫不在意地笑起来:

“他就把粪尿偷偷泼进舅娘家的火堆里!哈哈,可把乌渠帅气坏了,那场仗我们和他们打了好久,最后是大萨满花了很大力气才调停,我们氏族赔了不少马和狗,这次得要回一些来。”

一路说着,队伍来到了对峙地点,一处和缓的山谷,两边的山民已经在排兵布阵,库氏出动了一百多骑;乌氏则全体上阵,队伍中青壮男子与健妇参杂,共有数十骑。

康朱皮和桓真人则带着数十骑列阵在乌氏的右翼,这是客人和卑者的位置,主人和尊者则在左翼。与汉人“左西右东”、以右为尊相反,乌桓人和鲜卑人虽然也是以太阳升起的东方为尊,方向却是“右西左东”。

械斗双方双方挑起绘着青犬、白鹰和赤山的旗帜,各持长矛、大弓,勒马停驻,剑拔弩张,互相吼叫挑衅,几乎是一触即发,却呈现一幅无人敢出击的怪图画。

上党羯胡的械斗之前有繁杂的仪式,比如杀猪、跳舞之类,乌桓山民也不例外,开战之前先要对峙,交涉,示威,展现氏族财力与人力,也让萨满有调停空间。

一般而言,械斗的开始阶段,是不允许任何突袭行为的,必须等到谈无可谈才能动手,否则先发制人者将被视为严重违反传统,会惹恼神灵与祖先,招致其他各氏族的围攻。

但即便如此,双方还是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乌氏的渠帅,也是桓真人舅母的兄弟,年方三十多岁,早已披挂完毕——指穿上了破破烂烂用皮毛与骨头缝制的铠甲,头顶着一件铁盔,不少地方糊了皮革,手握角弓,捏着一支鸣镝箭,随时准备开弓响箭。

一旦鸣镝箭响,就意味着开战,两边不杀到精疲力竭,或者一家大败亏输,是绝对不会停下的。

但响箭未发,就有回旋余地。

附近的萨满也来了,只见一老一少两个妇人,穿着繁杂的萨满袍,都装饰着一只用红松木制成的双头喜鹊,通体涂着雪白的“天神颜色”。木雀缝在后脊梁的布上,一对鸟喙朝着萨满的耳朵,似乎在向巫师传递神谕。

两位萨满走到谷底,开始漫长而繁琐地交涉,只有他们谈判破裂,残酷的械斗才能开打,否则就会冒着触犯天神恼怒的风险。

“大冬天的还打仗,冷死了。”李始之抱着胳膊,抖动着身体,低声埋怨着。

阿爪则望着对面,傻呵呵地讲:“还不知道打不打呢,两边势均力敌,库氏人多,乌氏这边有咱们,装备好,对面不敢乱来的。”

“不可能不打的,我怎么会没好处就来掺合?”桓真人盯着库氏的阵列,面露凶光地解释起来:

山民调解,要请德高望重,或有法力的萨满来负责,最后还得要神裁,而桓家老萨满死了,乌氏的萨满地位不够,更重要的是,萨满调解十分花钱。

取证,交涉,辩论,参考习惯旧俗,直到双方最后握手言和,盟誓修好,每个萨满参与的环节都要向双方收一笔财物,从铜钱到兽皮都可以,有心机的萨满还会故意延长调解时间和程序,以收更多的好处。

由于请萨满调解实在太贵,以乌氏为代表的小山民氏族很多时候只是让萨满走个过场,最后还是靠血腥仇杀来解决问题,反正花的代价差不多。

康朱皮撇撇嘴,他一点也不想打这种无意义的战斗,这结果明摆着不会改变山民政治势力划分,若他想靠武力,就不会带这么点人进山了。

“勇健能理决斗讼者,推为大人”,康朱皮可没忘记这项重要的乌桓传统,他准备今天实践一下。

“桓邑主!”康朱皮去喊桓真人,又喊来阿爪做翻译,三个人拢在一块窃窃私语后,桓真人盯着李始之捂嘴笑,弄得李三郎满脸的诧异。

“好啊,全凭康萨满吩咐。”桓真人敛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

“事成之后,我还会予桓渠帅粮食与金帛。”康朱皮一指左边:“带我去找乌渠帅,就说我愿意调解他与库氏的争端,判罚曲直,同时分文不取。”

桓真人领着康朱皮来到乌氏的阵势中,表明来意,刚开始,乌氏头领非常怀疑地看着康朱皮,有些不相信地说道:

“你有法力?你看上去才不到三十岁吧?”

桓真人则忙不迭地吹嘘起康朱皮一日破文氏坞的事迹,还提及他是位“有法力的大萨满”,信众多达“上千个穹庐”。

“原来是败了文家的康萨满啊!”乌氏头领立刻高兴起来,看来康朱皮消灭了一家本地豪强的新闻在附近山中也传开了,乌渠帅激动地说:“哎呀,康萨满愿意帮忙,我哪里会不同意?”

他赶紧派人领康朱皮去找萨满,康朱皮只喊上了康矛、阿爪与杜胙三个人同行,让李始之带剩下的人警戒,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两家萨满本来只是走个过场,心知肚明这次拿不到太多钱,也乐意为平地上的大萨满做个人情——康朱皮不仅见面态度很礼貌,还给两个神棍都塞了枚从文氏坞缴出来的金子,在金子的魔力下,两个萨满还细细地把库氏和乌氏两家的争端讲给康朱皮听:

起因很简单,过程很繁杂,康朱皮听了半天,大致梳理清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库氏和乌氏的猎人在林间狩猎,在两家猎场的交界处,各发一箭命中了同一只鹿的要害,然后为分鹿打了一架。

第二件事,库氏说猎场的界石被乌氏搬动了,这才导致争端,乌氏认为库氏栽赃,矛盾愈发激烈。

第三件事,库氏冬营里储存的干肉被人盗窃了,吃剩的骨头还出现在靠乌氏猎场一侧的林子里,此事一出,两家就彻底撕破脸了,毕竟盗窃储备粮可是比杀人还重的大罪,天理不容,而乌氏更认为这是栽赃。

“真麻烦,你这让山民怎么查,他们又不懂证据学。”

康朱皮想抓后脑勺,却感觉会体现内心不自信,只好一件一件来处理,他先问两个萨满:

“那鹿呢?”

“我们氏族拿了,正在风干,还没吃。”

库氏萨满应道。按乌桓人习俗,捕杀鹿一类的大型动物后要先让萨满祭拜神灵,安抚猎物的灵魂,以便它们能够投胎,让林中的野兽不至于灭绝,之后才能分食,而两氏族相争所杀之鹿,就属于灵魂待定的混乱状态,如果不是“真正的猎人”来祭神,不仅不能安抚鹿灵,还会激怒山神,故非得把这件事处理清楚不可。

康朱皮看过桓真人搞过类似的仪式,也算有所耳闻,听说案源还在,也算松了口气,又问道:

“骨头呢?界石呢?”

“我们都带来了。”库氏萨满先是从怀中掏出几块啃干净的鹿骨头,又一指后方,康朱皮看见库渠帅的旁边,摆着块大石头,上面全是鲜血干涸的痕迹。

这番话引得乌氏萨满怒目而视,库氏带界石来对峙,一看就是想消灭或重创乌氏之后,再搬迁界石,“重划猎场”。

康朱皮反倒高兴起来,也算他运气好,证据齐全了,可以玩弄一下青天大老爷的把戏了。

“你二位与我作证,”康朱皮摸出那枚雕刻精美的天师道符印,以证明自己“法力无边,所言非虚”,随后故作严肃之态:“我,康朱皮,鸡鸣山天师道治战帅,要与大翮山神、界石灵、鹿灵对话,揪出真正的坏人,还库、乌两氏族一个真相!”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康朱皮喝退其他人,请库氏萨满在他面前摆好界石、鹿骨,自己抽出刀来,又生起一堆篝火,不断将枯木稻草扔入其中焚烧。

康朱皮模仿着米薇跳大神与李丹英画符时的特殊步伐,在石与骨前蹦来蹦去,舞刀托印,口中不停吟诵“咒语”,声音洪亮,但无人可懂。而康朱皮的表情时而狰狞,时而严肃,时而欢喜,时而沮丧,围观的山民只觉得不明而厉,渐渐地都不敢大声说话了,看来这个什么“康萨满”真的有些本事啊!

“山民既然迷信,普及无神论或元光道也不是当下的重点,不如搞点迷信来调解争端,唉唉,玩迷信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搞点仪式感就行,来点仪式感就行啊!早知道再和米薇姐弄点松香粉来了!”

康朱皮毫不掩饰地喊出想法,反正没人能听懂现代汉语。

蹦了好一会,额头都出汗的康朱皮才停下了,他呼着白气,高举着钢刀,喜悦之情却溢于言表,喊叫的声音中毋庸置疑的坚定,不由得众人不信他真的有所发现:

“好了,成了!神灵已经告诉我答案了,只要按正确的方法,今天定能揪出真正的犯人!”

——

山民、牧民,他们不仅文化水平较低,生活中也充斥着未知的危险,其面临的天灾人祸与未知的危险非常多,后果也非常严重,例如一次围猎失败就可以导致全族挨饿,而天气、地形、野兽的机敏、猎人本身的状态甚至一些意外因素,都能决定狩猎的成败。如此一来,决定成功与否的因素充斥着随机性,这超越了山民生产力水平所能够理解的地步

所以山民看似勇敢,其实由于他们的“未知”更多,所以他们更畏惧超自然的力量,也就有更多的迷信与禁忌。

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山民的“习惯法”与“道德、禁忌”概念其实难以区分,二者往往融为一体,道德问题也是法律问题,更是涉及神灵崇拜与祖宗意志的根本问题,因此我们这些外人很难了解习惯法的运行逻辑——当然很多人不屑于了解,觉得干脆一废了之就好。

我就是在说那些把国律在山区不分文化强行胡推乱搞的人,你们最后闹了多少乱子,事后补救又花了多大力气?

如果有人能找到利用山民的习惯方法,收益也颇大,他们就会将懂得习惯法的人,奉为最值得尊重和畏惧的人......当初上谷的四大平原乌桓豪酋,两家最初就是靠调解纠纷,再从中牟取财富,借此起家,可见一斑。

——《往事录·卷十五》

记不住网址,可以百度搜索:【159TXT】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