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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TXT > 历史 > 晋烬 > 第三章:闾左称雄日(三)

盗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庄子》

——

“早知道我来带两只肥鸡,再叫薇姐来好了。”

片刻间,康朱皮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从封建迷信角度解决这鸡脑子的神秘学解释问题,刚才他已经向丹英姐抛眼神求助,得到的结果是让他自己看着办。

那就看着办好了,康朱皮索性把鸡当竹鼠用,捏着手里的鸡头,大声胡扯,说不必担心,此鸡首双目被煮得骨裂,裂纹好似人形!是大吉之兆,大吉啊!

听着康朱皮胡扯,一旁土匪的阴阳先生十分奇怪,心说这不是鼠卜的规矩么,怎么鸡卜也能用这一套了,但碍于是“康神仙”在讲,或许真有什么特殊的秘法?他也不敢妄下判断。

见阴阳巫师不敢下“专业判断”,康朱皮便更来劲。他又撕下一只鸡腿,表情极其夸张地嚷叫:

“看啊!这鸡腿骨长而直,好比一把长剑,若看爪子,则好比金钩,若看其腿胯,则好比骨朵,这是什么征兆?主大吉,破军,凡攻战,必大吉,大吉啊!咱们速下山,定可大获!”

听着康朱皮信心满满,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他那基本是临时拍脑壳的口胡,阴阳巫师虽然愈发感觉哪里不对劲,好像挺不符合当前流行的占卜解释,可又害怕是什么西域来的秘法,心中十分纠结,只能一个劲朝张驼豹使眼色。

张驼豹左顾右盼,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每次下山都要鸡占鸟卜,碰到今天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做匪数十年以来,张驼豹对于忌讳的事情,是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而侥幸从残酷的山贼生涯中幸存下来,更加强化了张驼豹对玄学,特别是已有禁忌的迷信。

康朱皮虽然在怪力乱神领域“赫赫有名”,但不熟悉总归是不熟悉,让张驼豹背弃长期经验,去相信完全相反的判断,总归心中无底。

老大不敢跟康神仙,众山贼也是十分纠结,张驼豹几次欲言又止,若不派人去跟随康朱皮,那是抽自己的耳光;若派人协助,又怕去的人士气不振,反过来影响自家的威望......至于改天再去,自家倒是无所谓,但黄毛子神仙恐怕不会高兴吧?

正当张驼豹与一众手下两难的时候,康朱皮还在卖力地兜售他刚编的占卜术,同时把山贼的迷信风气在心中吐槽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抱怨他还是和山贼不够熟悉,还在感叹占卜这种迷信,若要破除,必须是在事后予以反证,在事前抨击效果甚微,这就让康朱皮一时没法拿现代科学说事。

正当陷入僵局,康朱皮的几个亲卫都跃跃欲试,准备上来劝说,这次干脆不带大驼军玩,让这次会盟泡汤算了,终于有人跳了出来,大喊道:

“我来!”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聚过去,发现是张驼豹麾下的一个山贼头目,在腋下夹着一顶乡野村夫常见的合欢帽,虽然看上去二十多岁了,但并不束发,留着男童式的总角。穿着乱麻破绵填充的缊袍和羊皮裘,一套破破烂烂,用麻绳串联起的皮甲片勉强能护住前胸,后背就只能毫无防御了。下着合裆胡裤和露出大脚趾的胡靴,腰间悬着两柄缠好刀绳的环首刀,背了把猎弓,靴子边还插着匕首。

此人刚才蹲在石头上看戏,此刻蹦下来,挥着胳膊,脚步迈得飞快,却明显感到一只脚有些跛,身躯一摇一晃,连带着甲片和佩刀也一摇一晃,一溜烟地跑到康朱皮和张驼豹面前。

“若弟兄儿不愿去......”他直接把话挑明了:“我愿带本寨人马下山,同黄毛子神仙干番事业!”

“好!真不愧是铜调调,好一条柴禾子!让兄儿长粉壳!来,披甲!”

张驼龙抓住台阶,不仅将来人称赞一番,将其比作豺狼般的凶兽,还让亲兵捧出一套皮甲,应该是张驼龙之前所用,此时便“大方”地送给了这位外号“铜调调”的山贼。

康朱皮亦长吁一口气,折腾这么久,若是为了个鸡脑壳搞的没法收场,可就太搞笑了,对于自告奋勇来做盟友的人物,当然按老规矩要好好拉拢,康朱皮当即上下打量来人,试着询问道:“敢问壮士大名?”

“别弄,还大名......我叫王波,没字,喊我铜调调便可。”

山贼头并不如其他大驼军成员那般嘴上说着黄毛子神仙,姿态亦是十分敬仰,他表情十分无所谓,操着一口很重很杂的不知名土音,康朱皮想要跟上听懂都十分费力:“我有二十个弟兄,跟黄毛子神仙一块下架子(山),去砸窑打圈,怎么快活怎么来!”

“好!到时财货八分按人头分,再取二分交予驼豹兄,多分予大驼军其他弟兄,做帮忙照顾我军伤员的辛苦钱,如何?”

康朱皮当即谈论起事后分财的事,土匪嘛,最要紧的便是怎么分横财,稍有不慎,可能就引发内部火并,绝不能疏忽,不料王波居然迎着康朱皮的目光与其对视,语气里信心满满,一口说道:

驼豹大兄有规矩,横财无论多少,都分为九,二归山寨,一归踏线,一份先登,四归众兄儿,余留一份抚挂红(负伤),哪能我改?还是先按人头分,黄毛子神仙有多的马有营帐灶具便拿出来,每一匹马算半个人,一口釜也算半个,余下的钱财妇孺,我等大驼军有自家的规矩,得罪了!”

“我还有几条规矩,不辱杀妇人,不杀老弱孩童,不抢不杀穷人,能做到么?”康朱皮见这王波说起规矩来头头是道,便赶紧抛出规则来,这得趁着鸡占鸟卜的“神圣仪式”事先说好,到时万一起了冲突,也留个说辞。

“黄毛子神仙,我大驼军一不烧,二不奸,三不杀好人,四不吃窝边草......这架子(山峰)上下,谁人不知?”王波阴恻恻地笑,走了几步,跛足的他摇晃着,好像真的是“调”,转而反问道:

“你不打硬窑红窑,难道去抢软窑的穷鬼么?还是说,黄毛子神仙你准备砸圈,扮演一把官狗儿的王师?”

康朱皮不禁皱眉,他晓得,在山匪的黑话里,软窑指代只有平民和小豪强居住的乡里村社,外面围了一圈土墙和栅栏,各家各户则拿矮墙木板树杈围起来,防御力很低,故称软窑。而硬窑则指分布在河畔山边险要之处的豪强坞堡;红窑则是更大的豪强堡寨,不仅多在地方扮演官绅的身份,蓄养私兵部曲,还经常买通各路匪盗,大驼军本身便与雁门郡的几处红窑有关系,这样的“窑”,一般的匪徒可不敢去砸。

至于砸圈,那便是攻打县城,非得联系多股山匪,还得请关内外的乌桓、鲜卑人配合不可,这雁门的土匪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干过如此“恢弘”的事业了,因此康朱皮砸了上谷、广宁二郡五大“圈”的事迹才震撼了不少山匪。

只是王波丝毫没有被康朱皮的事迹震撼的迹象,身形矮小,尚不足汉七尺,有经验的人便能料定,青春期长身体的阶段必然发育不良的他毫不客气地与康朱皮继续对视:“我听说黄毛子神仙人马多得很,不砸窑,哪里来的星星散吃?只是砸了窑,我可以让儿郎们不杀不抢,可是黄毛子神仙,咱杀了他家男丁,夺了窑里存粮,剩下几个妇孺孩童,能在这雁门活命?这不算杀老弱妇孺算什么?活活饿死,有一刀痛快么?我听说,你手下有什么‘军正’,到时咱兄弟饿死老弱妇孺,你是让军正来砍头,还是开背?”

若单看五官,王波算得上俊秀,胡子亦修剪得十分整洁,只可惜被一脸虏疮留下的痘痕毁了个干净,眼神里更是透出一股固执与狡猾并存的复杂蕴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豺狗一类的野兽,此刻他咄咄逼人,呲牙咧嘴,就更像了。

“诶!铜调调,你说话太没大小了,黄毛子神仙,你莫怪,他不懂。”张驼龙见王波有些咄咄逼人,赶紧过来打圆场:“黄毛子神仙可是真王师!你没听过他的本事么?”

“大兄,”王波搓着手:“从你把我捡回来,咱跟你干这行十个春天了,砸了不少窑,哪次不是杀人?你不杀他,他便杀你,不杀,弟兄儿郎吃甚喝甚?再说了,我早就听说了黄毛子神仙的事迹,今日得见,晓得他也是个快活爽利的人,必定听得进直言,才不会见怪咱的舌头,你说是不是啊,神仙?”

眨眼间,王波便换上一副笑脸,做了个歪歪斜斜的拱手:“刚才多有得罪,神仙勿怪,勿怪啊哈哈!”

康朱皮是又好气又好笑,笑是王波这姿态着实滑稽,气是他点破了某些康朱皮不怎么想在做完后认真谈及的事情,便也调笑道:

“铜调调直言不讳,真男儿也!我有什么好气的,只是我的军令便如此,从不是不杀人,杀人有法,无理不杀人,若想妇人,好娶好纳便可,何必辱杀?若到处乱杀乱辱,百姓如何投我?再说军正,那也不是我让他们杀人,是违了军令,军正才砍人,不违军令,我也无权让他们杀人!怎么,铜调调连这样的军正也怕么?”

“杀人有法,杀人有法!哈哈哈哈!”王波大笑,转而收起笑容,又一拱手:“若怕军正,我便不会和黄毛子神仙下山咯!黄毛子神仙,你说得在理,我佩服!那这次砸窑,我便给黄毛子神仙头前踏线,皆听神仙差遣,只是敢问神仙预备如何砸圈踏窑?”

这回轮到康朱皮展示他的胸有成竹了:“儿郎们,把官军的旗帜金鼓备好咯,这次阿爷我先文,再武!”

“红光子(太阳)亮晃晃,轮得急(风)吹的暖洋洋,儿郎下架子咯!”张驼豹立刻嚷嚷,礼送联军队伍出山。

费了好大功夫,康朱皮等人才好不容易把战马和驮畜带出玄武山的腹地,这次康朱皮只有二百骑,加上王波的匪众,人数也不太多,若想攻县夺郡,显然是痴人说梦,遭遇大队边军更是得不偿失。

至于攻打附近几处地势险要的大坞壁,康朱皮寻思既没带攻城连弩,又无内应,还没富裕人力打造盾车,硬攻显然不现实,还得避开可能的大队边防晋军。

如此想来,只有继续假扮官军一条道可行。按照康朱皮的计划,他准备打时间与信息差,化装成从幽州来的官军,先到处找坞壁主、大商团勒索钱财与物资,若有机会能获得内应,寻

觅到防守薄弱的坞寨,也可以打一打试试。

于是,“幽州官军的旗帜”高高飘扬,马蹄卷起冲天的烟尘,二百多骑分成前中后三队,各自保持距离,堂而皇之地在雁门塞北的宽阔土地上驰骋。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

裹了一身官军的摆衣袍,王波哼着代北游侠的小曲,催着身下的坐骑奔走,享受着西北风的吹拂,显得意气风发,这种大白天出来打劫的感觉挺新鲜,冒充官军的感觉更是不错,按以往的惯例,他们大驼军下山都是先化整为零,四出打探情况,再在清晨或黄昏时分,以抢劫过往的商队或者牧群为主业,所谓“偷牛为上,砸圈为下”。

大驼军在针对牧主的时候,有时也不分穷富,从一个乌桓部落或者大坞堡的牛羊中抢上一大群就跑,或者看见商队来了,便强攻猛打,呐喊呼号,抢其一部或大部分驮畜就跑,同时留几个人作断后掩护,一次性抢个几十头牛羊,就足够好好吃用一顿了。

而这种抢掠方式,烈度并不高,最多也就在双方之间造成数人的伤亡,在食禄之家子弟好放鹰走马,贫家亦习射猎为生的雁门,无论胡人还是汉人都以性情躁烈,风气果决,好勇尚武闻名,无论耕牧,人人皆带弓负楯,随时准备搏杀,偷牛盗畜简直是再温和不过的“刺激性运动”了,甚至被一些豪右家的公子游侠所乐衷,从而不会因此结下太深的仇怨,也降低了对手抵抗的烈度。

毕竟人数有限,土匪从来都奉行不碰硬茬的原则,在事前肯定要想好退路,而在实际行动中,一旦遇到阻碍,便会干净利落地抛下战利品转进。

看到康朱皮十分熟练地划分队伍配置,派他的妻弟去做先锋探查敌情,他亲自断后压阵,整支队伍行动起来很有效率,王波安了心,看来传言愈发属实了。

而对于穿越以来算是第二次来雁门的康朱皮,心情和上次没什么区别,还更加紧张了,一样是带着200人上下的队伍,行进在荒凉而危险的边塞地区,随时都会开战,

上次是“驱除”麻风病的“神仙”,这次变成了“人人喊打”,被迫从上谷一路逃到此处的反贼,处境好像更难了一些。

心情没变,风景则愈发荒凉,康朱皮举目望去,到处都无人烟,唯有豺狼与鸟雀的踪影。队伍途径的土地基本荒芜的无人耕种,隔着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几个猝不及防,仓惶逃窜的牧人,或者几处残砖断瓦和孤坟野冢,证明此地不是完全的无人区。

路上碰到人数最多的一次,竟然是撞见一群恶少年,个个荷弓持矛,正在挖坟掘冢。他们为首的几人看见官军的旗帜,不躲也不避,仿佛没事人一样,继续指挥手下麻利地盗墓,只留了几个恶少,远远地注意康朱皮等人的动向。

“不知道是哪个圈养的浮浪子,连官军都不怕,好大的胆子。”

在李始之的引导下,撞见这些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挖坟掘墓的民间“发丘中郎将”,康朱皮与恶少年们对望了片刻,见他们安之若素,不禁有些恼怒。

王波嗤笑一声,心说黄毛子神仙你都敢冒充官军,不是更大胆!接着他说道:“雁门穷,众人都在挖,官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保不齐头领便和哪家官长有故,或者就是郡里的功曹,县里的丞尉,谁会管?或许干脆就有边军脱了衣甲咧!”

“发墓者诛啊。”李始之冷冷地盯着恶少们,那些人的态度让人很不满:“这可是恶罪。”

“恶罪算啥,此辈坏得很!”王波嬉笑着接过话头,用他的话讲,这些恶少年仗着有后台,抢劫,杀人,强奸,烧屋,无恶不作,不论贫富,有机会便干,经常连把老百姓稻草堆里用来取暖的条毡子都不放过,藏有金银珠宝的墓摆在面前,怎么可能不取?

随后,王波便指着那些恶少问道:“黄毛子神仙,这么几个硬臭壳壳,是绕,是拉入伙,还是吃?”

康朱皮搓了搓手,做了个两翼包抄的手势:“吃,吃干净,我们现在是官军,当然如蓖如剃!”

——

“1927年搞农民运动,初期是利用太平天国时期‘三点会’的组织形式发动群众。入会时斩鸡头,喝血酒,挤香火,当众发誓,表示干到底的决心。”

——邝任农,55年授中将,时任寻乌暴动副支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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