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159TXT > 历史 > 晋烬 > 第三十一章:留我一白羽(八)

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开导我们: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世界,或者,至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要动!

……惟独他有公平,正当,稳健,圆满,平和,毫无流弊的改革法;现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着哩,——只是还没有研究好。

——鲁迅:《流产与断种》

——

“轮......回?”

“我听说是身毒国流行的说法,记不太清,大致取材于斯,我给你们讲一下,具体怎么一回事。”

康朱皮也不管他穿越前后就从没见过印度人,和尚婆罗门都未曾遇到半个,浮屠寺与浮屠经也未读过,怎么就知道身毒国的轮回说,径直就当乐子般说了起来。

三人已是心照不宣,康朱皮虽然嘴上说着没有天命也没有神明救世主,但要是康朱皮真的表演一个他就是天父上主太上昊天皇上帝道君转世,也不会有人奇怪,反而会一拍大腿,叫道:

“嗨,你咋不早说,可让我好一顿猜!”

只听康朱皮简单叙述了一番他印象里从投胎到种姓再到六道轮回的概念,接着比划道:“我中夏的神明阴阳学问,当下并非没有类似的说辞,比如好人饿死是因为祖上不积德这种屁话,便与身毒国的轮回说有异曲同工的坏处,但中夏的说法还不够坏,因有一大弊……阿姊,你猜猜是什么?”

米薇今日先是被康朱皮近乎“否定”了之前的降神说,还旁敲侧击地批判了一番她的想法,更一直有教导李家姐弟的势头,此刻便有些愤愤然。

虽说不会影响二人的根本关系,但未能得到表扬的米薇总归有些生气,此刻见康朱皮又故态复萌,嬉皮笑脸,思维跳跃般地来撒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什么神不神,光不光了,抓住还在坏笑的康朱皮的胳膊,就是一顿用力掐打。

“快讲,快讲,还跟你姊弄这些,简直是找打!”

“诶,你、拟动手作什么,猜不出来,就、就让阿卿讲就好。”李丹英见状,颇有些不悦。

“诶诶诶!好阿姊,我错了,我错了,不故弄玄虚了,现在就讲。”康朱皮赶紧吐着舌头,乖乖地认错,免得话题偏离,米薇方才面色柔和了许多:

“好了,闹着玩的,阿弟铜头铁脑,让阿姊打下怎么了,真是。”

“不说这些了。”康朱皮收起嬉笑,继续抖弄书袋:“父祖积德说有一大弊,若是前世父祖积下的德,造下的祸,为何会印在后人身上?尧舜贤德,为何他们的儿子却不行,故用禅让制?又问那刘邦的父亲,曹操的祖辈,给他积了何许功德?天下虎父犬子,犬父虎子,或骤起于乱世,无父无祖可考的豪杰都太多了,足可证积德决命说之不实。”

“但投胎就不一样了!”

康朱皮眉飞色舞,大有科普的快乐:“投胎嘛,个人的成就便不仅决于父祖了,还和前世有关,什么天上的神仙啊,龙啊,前朝的英雄豪杰,帝王将相啊,都下凡投胎。有人这辈子过的好,那是上辈子的人物是神,是仙,是大英雄,所以舒服,而那些过得惨的人,就是上辈子做贼做妖的冤孽,再给人划上三六九等,什么天子贵,贫贱命之类。谁敢反抗,就诅咒他死后转生成畜牲,谁做顺民,便许诺他来生过好日子,日积月累,年年讲,月月说,既给百姓一个过好日子的念想,又不必给实了,天下就太平咯?”

“那为什么百姓要等到死后转生呢 今世就成太平世,不好么?”

李丹英十分疑惑,毕竟道教同情者特质让她更能赞同白日飞升登仙,或者金马末太平降那一套传统神学世界观,即现世与天界是好的,而死后世界在此刻的华夏神学中还是颇为无趣的,不存在转世一说,不然人也不必花大力气做买地券,点长明灯,在漆黑的黄泉世界购地置业了,于是李丹英片刻间还是难以理解转世的吸引力到底在哪里。

“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今生总是拿不到好处,那总得退而求其次,给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吧,还不怎么花钱,不用炼丹服食,也不必准备地下世界的财富,每天做好奴,来生就做主,多简单,多轻松,至于天子君王,哪当然有其他的补丁可以打,比如升天堂之类......啧,是这样,我打个比方。”

康朱皮双手握成一个圆形:“粗陋些说,按照轮回转世的观念,这天下就如一个车轮般,周而复始,实则恒定不变,勿论是尊者下一世投生做贱民,还是贫人来世做贵人,都不改变世界,不存在什么上古之民刀耕火种,茹毛饮血,今世之民铁犁牛耕,衣帛食粟之类的变化,都是假的,虚的,今生做主还是做奴,也没什么区别,都一样,上辈子定好的命运,只需要期待来生就行,自然大乱就被无限期延迟了,百姓就能安之若素了。若我说,中夏天下这套治乱循环,从秦末打到晋,虽说苦了百姓,尚且有黔首坐稳了奴婢,和做一奴材都不可得的乱世,供君民在一世内相转的世代,比这轮回世,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民结绳而用,甘其食,美其服,安其民,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身毒国施行此策,怕不是想试图达到这般境界?”

李丹英只晓得天竺身毒传来许多夷教,大致的内容却不了解,此刻便试图将她理解的轮回社会与道家的学说勉强作类比。

康朱皮当然否定这一说辞:“屁!老庄那种小国,干脆无君无臣,住村社,依氏族好了,富贵不过三个碗,贫贱不过两个盆,哪比得上轮回里的君王,人家可是食膏衣帛,出门山呼海啸,恨不得万国景仰,还以为理所应当,才不和那些天生贫贱的万民同俗咧!”

而米薇也凭着她的记忆给予评价,在她老家,祆教徒可与佛教、印度教徒关系不太好,往往互斥为外道,隔壁萨珊波斯更是试图疯狂迫害异教徒,故米薇的语气中带着颇多嘲讽:“只不过是戏耍愚弄民众的把戏,是耶磐那人、贵霜人喜好的外道邪说,倘若有用,贵霜王就不会被萨珊沙赫沙赶到不知何处去了。”

“没什么用处,天下之大,远超我等所想,米薇所居的粟特地,往西走还有安息、耶磐那、大秦,往南还有大月氏、身毒诸国,凡不知几万里地,多少国家,群雄英杰,如星汉沙数,不可胜纪,一国之太平有何用?若甲国用此策,愚弄百姓,结果会如何?百姓认为有轮回,则人罔顾此生之苦,亦不求今生之功劳,无非是等着来生有命定,长此以往,民不思变,国势必衰,到时候挨乙国的打,又如之奈何?总不能劝乙国也愚民吧!”

康朱皮摇着头,拿刀鞘在土上随意涂画,好似在勾画江山走势:“天下百姓已经够苦啦,天下乱,群臣并,英雄拔剑起,则百姓负粮纳力,朝不保夕。若天下太平,官府苛于律法,则豪右虐于乡野,苟图衣食温饱及不弃骨肉尚不可得,黎民百姓就那么点对未来吃饱穿暖的好期望,还要骗人,还要等来世死后?说什么这辈子安心做奴材,下辈子就翻身做主人的屁话,我可干不出来。”

“那,咱们应该怎么办?继续造反么?”

康朱皮这番旁征博引式的叙述,倒是激发了少年李三郎的热情,霎时间感觉豁然开朗,对元光道许多原本看来非常怪异的说辞亦加深了理解,当然对未来更有新的期望。

“当然是继续咯!《太平经》有段说得不错,‘尸禄邪恶贪贼,欺上害下大佞,名为官贼,似人之形,贪兽之情,无益天地阴阳,灾深当诛亡’,今日朝堂之上,自皇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为首,下至宗亲、外戚、高门诸人,罔顾人才,残虐百姓,败坏天下,无异于禽兽!美其名曰孝治,法先王,安民心,实则使民愚而恭顺,不争于上,妄保一家一姓及百门贵胄之天下,如今之世,已然腐朽,太平亦乱,乱必大乱!与其再让狼子野心之辈窃国,使天下难脱此死结,不若斩除旧缚,另立新道,顺民之愿,用民之力,革除天命,变更此世!”

康朱皮带着挑衅的语气,咬着牙,说出“司马衷”三个字。最后用力挥舞着手臂,表明自身的最终态度:

“我闻革天命伐无道矣,未闻叛反无君父也。”

虽然犯了杀官夺城的“死罪”,已然是脑壳悬在腰带上起事,虽然期望将来做出一番轰动天下的大事业,但听康朱皮直呼那从未听过,但宛如神明一般尊贵的天子名讳,搞出如此悖逆君臣伦理,简直是“大逆不道”的发言,李始之都大为震惊,一对眼珠瞪得溜圆,后面的政治宣言几乎都没听清。

“至于怎么做,当然,喊喊口号,无道朝廷又不会自行垮掉,汉末衮衮诸公,日骂到夜,夜嚎到明,能哭死董卓么?如今亦是一样。”

代表“正义”、“天道”、“历史潮流”、“必然趋势”并不意味着本次就会胜利,归根结底还是“团结谁”、“打击谁”、“怎么做”的基本问题能否处理好。

慷慨激昂已毕,康朱皮接着用力敲打黑板上写的“当如何”三字,大声说道:“孟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等要革天命必然要多找朋友,少立敌人,敢问三郎,当下及往后,谁是我等的敌人,谁又是我等的朋友啊?”

“啊?啊?”

李始之从震惊中如梦初醒,一旁米薇和李丹英还在窃窃私语,米薇是一脸骄傲,不断地点头,李丹英则明显与她弟弟一般受到强烈冲击,尚未缓过劲来。

“搞什么啊,好像第一天造反一样,我直呼个皇帝老儿姓名算什么,没说一夫衷就不错了。”

康朱皮并不觉得,践踏旧式封建君主权威有什么问题,相反对他的事业来说还很重要,若有机会,凭着前世网络上养成的技巧,怕是更多的黑暗外号康朱皮都能抓过来给当今皇帝加上。

“诶,说直一些,我等要换朝廷改世道,得靠谁?”

“姊夫,这还用问,得靠广纳人杰!”

“哎呀!”

康朱皮无可奈何,眼睛都咪作一条缝,表情无奈至极:“我刚才说得什么,顺民之愿,用民之力,三郎我说得这么辛苦,你有没有在听啊!人杰,人杰,谁是人杰?你不是么?李麻地,王驴儿,阿爪阿矛,等

等等等,还有上谷广宁跟随我等到现在的万千百姓,不都是人杰么?没有他们相助,我还在东河沟放羊咧!”

“阿弟说的人杰,应该不是指我军将士,而是特指阿卿说故事里的诸葛丞相,姜太公,张良,萧何一般的人物吧?”李丹英连忙来打圆场。

康朱皮瞪着眼:“我当然晓得!没有识文断字,懂治政抚民的人才,我等是寸步难行,难有大的成就,但你等说的那种人才,现在会投咱们么?先不谈萧何,萧何最初不过是个县功曹,咱的队伍里还能凑几个功曹出来,你等怎知他将来不如萧何?至于其他什么经天纬地的人才,咱丑话说到前头,你听说过汉末英杰投黄巾军的么?我又不是前汉的宗亲,天意姓刘,来搞反晋复汉,又没有三郡两州的疆土,立起大旗就有士人来投奔,在你心中的人杰看来,当下我康朱皮怕不是一个马上就要覆灭的妖贼,换你,坐拥千顷田宅,有升官封侯的前途,州郡士人皆晓你名姓,等你出仕,你来会投我么?”

“那姊夫,咱们为之奈何?真就靠当下这些人慢慢打天下?”

被姐夫三番五次泼冷水,李始之显得有些沮丧,与同乡豪强王梦类似,起事后年轻的他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比如统帅千军万马往来拼杀,帐下有谋臣良士运筹帷幄,最后醒掌国事权,醉卧美人膝,王霸之气一发,麾下尽人杰,同事俱英豪,何其快哉。

而不是现在这般,让他带着一群文盲庶民老卒成天操心走几里路,路上有没有沼泽、悬崖、河流之类的琐事,有四个老婆却碍于军令不能随便碰的苦境。

“唉,我当然晓得三郎心急,但你想想,若不立新道,人才为什么要跟咱们,去宗王、世家那做幕僚部下不好么?若立了新道,就凭我那准备砸烂旧道的说辞,短期内不变成歪理邪说,举世皆讨就不错了。所以咱们现在的朋友,当然不能指望他们了,而且我本来也不准备依靠这一小撮的盖世精英成事,真当个个都是齐天大圣,能一当亿?三郎你想想,不给葛公以季汉百姓的支持,葛公能伐中原?与其坐等人才来投,还不如想想如何发动百姓的力量。”

“所以我得让他们知晓,只有跟着阿弟才有出路。”

米薇有些委屈地说道:“不然一群穷人,若不像上谷、广宁人样子饿个半死,再目睹秦尼国王还有那些贵族、豪强们的败坏行径,也不像雁门人那般知你驱逐象皮病的神伟才能,谁会跟你这个直呼国王名字的小坏赭羯儿做事?你还怪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阿姊你是好心,可策略不对,这样做可不利于咱们,活神总是会犯错的,尊奉神的狂热劲一过去就会反噬。这是胡麻汤,狼皮羯喝下去能壮胆,但不能帮助我们赢得战斗。”康朱皮伸手,轻抚米薇的头发,笑呵呵地安抚一下她。

接着,康朱皮取出这些时日来总结的一摞调查笔记,有他写的,也有委托或口述识字者例如米薇、李丹英及文书等人进行的记录。

“要知朋友,首先要知道他们的特点,才晓得他们图什么,怕什么,因势利导,避害趋利,这是我一直在做,以后也不会停的事情!若不做实务调查,不经实行检验,领悟出来的道理便立不住!阿姊与阿卿这次明显意在普通农人,牧人,匠人,当然,兼营农牧的吏户民也算,这些人都是我这队伍的主力骨干,他们有什么特点?我这里便说两重。

康朱皮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重。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我看还不全尽,若无水,要舟有何用,拉到旱地上行船么?若无舟,江河湖海尚可供养万物取水,明明是水重要嘛。百姓亦是一样,若天下无百姓,哪还有朝廷,皇帝世家靠金锄头去种地么?遍览中夏史,得天下,无非是多得民,多种地一条路,若没有百姓力耕,就无粮食,无粮食则无军兵,无军兵则必败!要成事,必须要靠看似低贱卑微的黔首,无错,我等中的许多人本也是他们。”

“可、可惜太难了,阿卿,这绝非易事!”接触了许多病人灾民,还协助康朱皮整理调查笔记的李丹英立刻不无担心地说:“不学之人,太、太容易被蛊惑了,稍施恩惠,就会跟随,略有小挫,便会离心。自古也没有......”

“我当然知道,有这么容易,柳下跖和陈涉早就平定天下了。但我不能不做,不做有违初衷,伟丈夫,好儿郎,当然要争天下先,做未有未成之事业嘛。”

接着,康朱皮挑起第二根手指:“第二重,便是他们几乎不知自己乃天下之基石,载君之水,重于社稷的道理,这也休怪,凡事必须考虑实情嘛!以农夫为例,所耕不过尺亩,散居天下四方,除了赛神社祭,或助豪右贩物,就少有离开所居之地十里,村与村,里与里,乡与乡,有如异国他邦,彼此未知;其力甚微,所得系交豪强大酋,所生皆服劳徭苦役,数十年未读书,未见世面,凡事皆仰仗依托于官府、豪强、大姓裁决,怎么能知道他自己是天下基石?”

康朱皮又用力敲了敲黑板,在上面写下“百姓”、“天子”、“神明”,百姓在下,天子与神明在上,再用力刻下三个箭头,将其链接起来。

“神者,人畏所生,天下之农牧工商兵并寒士受苦已甚,尤以贫农、贫牧为甚,其苦非千年百辈之纪,南山千万之竹可以详尽,又力微愚昧,无可奈何,平日唯有寄冀望好皇帝、清官、善王好酋发善心,同时祈求神明庇护,当贫苦走投无路,只得奋起之时,便要对抗原来的冀望,皇帝是天的儿子,单于也是祁连的儿子,哪有比君主更尊贵的人,哪有比天还大的神明?手中无兵,身中无胆,退后是死,前进也是死,要百姓怎么办?除了禽兽都会有的恐惧与饥饿,他们还剩什么?”

李始之和李丹英都摇了摇头,叹气不止,康朱皮还在讲,自顾自地念叨,语气充斥着无可奈何与悲哀:

“革命、反抗、起义、造反……走投无路的人,哪怕分了田,杀了长吏,均了豪富,心中还是怕,怕畏惧旧有的一切,所以他们要造神,还要膜拜自己造的神明,以此为大业天命的借口,如此他们才有信心诛讨无道,报还不公,而不必顾虑后果。是故天下反乱倡义之辈,有活人则拜其领袖,无活人则拜泥偶木雕,于是领袖多被部众视为天命子,以为非神子神孙,非有天命,不能为,不敢为,为大业而不成。”

“所以!”

康朱皮突然提升了音量,似乎在发泄胸中淤积的怒气,一惊一乍间再次吓了几人一跳:

“这便是米薇姐与丹英姐成功的原由,因为纵然我均田,均畜,断其锁链,令百姓不必跪我,他们还是会怕,砸身上枷锁容易,砸心中的枷锁,难啊!但但若反抗者期盼活神治人,神断善恶,将来就算成了大业,神在人上,这一套便与王侯将相奉行的天人感应,神道治国,天地君臣尊卑有序,又有什么区别咧?到时候天下又乱,还让我再看一次上谷饥民的眼睛么?”

说完一大串话的康朱皮扣着膝盖,眉毛拧起,喘着粗气,脸色阴晴不定,模样忧心重重,口中喃喃,奈何三人听不懂康朱皮呢喃的现代汉语词汇“恶龙”罢了。

“那、那如之奈何?这样!我再去搞一次斋醮,宣告你的心愿给百姓们听。”

望见康朱皮神情如此不悦,李丹英也始料未及,她之前认为,康朱皮能在雁门搞那套符水、神偶与淫祀配合的把戏,据说上海坨山招募乌桓人也用了类似的方法,应该不会太排斥降神法术,只不过有些不满罢了。如今看他这般样子,李丹英便认定是之前她与米薇完全会错了男人的想法,搞成了彻头彻尾的大错事,如今康朱皮表露念头,自己当然要替他做宣传了,这便要起身。

“别!阿妹你瞎想些什么?”米薇立刻制止李丹英。

“现在就别说了,我都不点破,你说破个什么?”

康朱皮也赶紧拉住李丹英,脸上的神色愈发无可奈何:“是我没控制好情绪,说说而已,阿卿你个急什么。军民现在得要面旗帜,要个领袖,承认造反有理,君臣易位没错,不然就会丧失信心,你和阿姊做这事初衷没错。我担心的不是现在,是给几十年后埋下祸根啊!”

“姊夫,你想得实在太多了,我还没想到此等局面咧。”

李始之抓挠着头发,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么多问题,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是啊,我、我还以为坏事了,还、还说什么灾民!没想到是几十年后!到时,天下都定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有甚忧愁?”李丹英松了一口气,责怪起康朱皮“杞人忧天”吓唬人。

“你先把手边这点事处理好,再想那些,我还等着你分葱岭以西的地给我称王呢。”米薇倒笑了,过来揉揉康朱皮的脑袋:

“好啦,好啦,谈这些烦心事没意思,不要愁眉苦脸了,还是来喝一杯吧,一家人不说这些。”

在他们看来,若将来事业有成,打下天下,就理应坐江山,过太平盛世了,各类困难问题也该随着新天下的建立迎刃而解了,怎么康朱皮八字没有一撇,就开始胡思乱想?还都不是十七八岁人应该有的想法。

“早该戒酒了,得保持清醒,现在人少,不把曲调定好,将来改动要费的力气就大咯。”

康朱皮闭上眼,很是享受被义姐按摩太阳穴的放松感觉,罔顾李始之左顾右盼,又想听姐夫讲道,又想去找几个妻子快活一番的矛盾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天子、朝廷、世家把治天下的权柄说成是天意神恩,前汉什么天子姓刘,天亦姓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旧道与旧天命纠缠在一起,互相辅佐,如一团乱麻绳索,光杀点硕鼠,砸些官署,只是解开几个绳结,怎么够?我没兴趣慢慢解,唯有换条新绳,换绳子之前,还要用一把剑,斩碎那些乱麻。告诉百姓旧道可以被推翻,反抗有其意义,反抗有其价值,当人遭受不公时,就应该反抗,而不是默默坐下来思考,怀疑是不是父祖造的孽,祖辈没积德,上天未垂青,天生是苦命,最后活活饿死了事,还让这番破事周而复始的发生。元光道就是我选的这把剑,也是我唯一觉得能用的好剑。”

“剑,为什么说是剑?剑可以换,卖,重铸,拿来比元光,不合适吧?”米薇手上微微用

力,她显然不理解,神道应该指导人,为人遵奉才对,怎么变成人用的工具了?

“没什么不合适的,法后王,重实行......若打不赢仗,杀不得硕鼠,分不得地,我夸口说拜元光就能降下十万天兵天将,助我立铁桶江山,把草汁变得能喂饱百万人也没用,虚的就是虚的,诶,阿姊,往那边一点,好,谢啦。”

康朱皮调整下在阿姊怀里的姿势,继续讲道:“黔首百姓散居四方、毫无联系,保守,封闭,无知,不懂规矩,胆小,自私,盲动,多是贪图二三亩、几斗余粮的小人,今天我拿什么坏词烂话评价都不为过,实际我也没办法要求一帮吃不饱,穿不暖,生下孩子养不活,字都不识,有了今天没明天的黔首做什么君子。对他们而言,道团是唯一可以用的......”

思考了片刻,康朱皮用了一个现在还特指纺织及织物的词汇:“组织。百姓缺乏组织,便好比未纺的乱麻单丝,未炼的铜铁原矿,做不成衣,锻不成剑。唯有组织,哪怕是上谷天师道那般的组织,也会因势利导,跨州连郡,将各个孤立的村里乡社和分散的黔首连接,,使水珠凝为大川,铁块合为利剑,一箭可折,十箭则不可折,当黔首认知其归于一组织,其非孤单受苦之一氓,而是变革天下的新豪杰群体之一员,便可信心百倍,为大业赴汤蹈火,视死如归。再者,与朝廷遵奉的治天下尊卑有序贫富有命的天道,唯有在组织中亦立起新天道,才能在......”

康朱皮敲了敲脑门:“这里也革天命。”

“嗯?你指泥丸宫作什么?”李丹英略微领悟了康朱皮的意思,却不懂他的所指,她指着胸膛:“不应该指此处么,肾精下流入泥丸为脑,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的地方是指心啊!”

“我.......”

康朱皮痛苦地捂上眼睛:“这个道理以后慢慢讲。回到刚才的话题,百姓需要信念,需要组织,就用元光道吧。”

“除了黔首百姓,咱们还会有其他朋友么?”李始之不停地点头,又追问姐夫:“不会只有黔首百姓吧?”

“光有他们不够么?真是.......”

康朱皮笑了:“当然还会有朋友,而且我们的朋友要比敌人多才行,革的是天道,自然得人多。咱们得先联手不落后的人,打倒最落后的那一批。还是拿《太平经》举例子,写那些道经的人不可能是不认字的黔首,黔首更写不出小人谋反合该暴毙之类的话,必然是一些不得志的寒门豪右写作而成,但这些人最后不少成了推翻前汉朝廷的主力,无他,《太平经》里还是提到了黔首饥寒交迫、生活悲惨,有同情之心,把饮食、男女当作大急之事,反对刑罚、战争和残杀妇孺,认为君主应该以多民为富,只不过汉末连这些事都做不到,搞得天下反乱。如今大晋也是一样,朝廷昏聩,上下不通,贤才不得进,那么不得志、想励精图治的士人只会越来越多,只消我等势力做大,自然会有人来投......至于其他人,再慢慢说吧。”

“今日阿卿所说的,我以后何时去和道人、巫师说?”李丹英关切地询问。

“等我整编完组织,就可说了。你们先自己领悟,慢慢修改讨论,具体细微,不图一时。”

“我想给我内人说,可以么?”李始之试探着说道。

“切。”康朱皮嗤笑一声:“桓邑主?她懂就跟她讲,不懂就教,你不懂就问,我看,就怎么维系组织的公平一事,还要向她多请教才是,哈哈。”

“好了。”米薇松开康朱皮:“我也说一件要事,得把阿弟今日的言论统统记录下来,按你们中夏人的惯习,汇编成册,你们同意么?”

“哈哈哈!”康朱皮调皮地抓住米薇的肩膀,大笑起来:“阿姊这么聪明的人,为何不全文背诵?还要用中原的城外经典才能记得阿弟说了什么,不妥,不妥阿!”

“你!敢戏弄我?”米薇装势要打,转而又说道:“我听阿妹说了许多,觉得编书也好,叫什么来着,入乡随俗!”

“此一时,彼一时也。”冷不丁间李丹英插了一句。

“搞吧,搞吧,加一句,不许掐头去尾,搞什么精编,选段,节选,反正我要看写了啥。对了,我再跟你俩一句,阿姊阿卿你且记住,以后没有我的批准、许可,你俩就不许再搞这种降神仪式,特别附体之类绝不允许!就算我准许搞,也必须尊崇以下规定,首先只能你俩搞,其他人不能,包括康乌、庞存也不许!第二,不能与我的利益和理论相反,绝不能混杂了!还好,这次是一家人弄得,外人不以为怪,也来不及起邪念,否则非牵动刀兵不可!”

“好吧,好吧,若有外人想做,我就替阿弟把他们都杀了。”

“嗯!听、听你的!”

见两女答应,康朱皮便背着手嘟哝出一句“非法律批准,一律不得下凡成精”,随后踱步出帐透气。

举目望去,帐外的山间谷地中阳光不好,天色阴沉,山风吹得人颇有凉意,李始之几步跟上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姊夫,你这真是要革天下啊!”

“嗯,我不早说过么,你姊夫啥时候撒谎?”

“会不会……太难了……”

“当然咯!”

康朱皮伸着懒腰:“难是肯定且必然,若一切顺利,我死时能看到自己的想法实现百分之一,此生便可无憾了。”

“才......百分之......?”李始之努力咀嚼着数字背后的含义。

“天黑了太久了,哪里会眨眼间就亮呢?”

康朱皮眺望着山间缭绕浓郁的云气,遮挡了更远的景色,把无数群山隐秘在云层后,黑压压一片,没法看得更细。

“就算天亮了,还可能是阴天,下雨,大雾……不一定有太阳。但咱们得证明,无论天什么时候亮,黑夜总会过去,若夜能尽,这天就能明,王屋、太行有朝一日也可以被搬走的。”

——

神器无命,王侯无种,贵贱无定,悲喜苦乐,罔非人力。帝子公孙,何异匹夫黔首?孔曰天下为公,墨曰选贤举能,孟曰民贵君轻,韩曰悦民则王。夫凡能使黔首悦之贤者,若见独夫昏暴,肉食愚鄙,便可奋剑用智,夺鹿覆廷,诛除一夫硕鼠!然后革弊政,立新道,励贤士,保万民,格物之穷理,致经世之知,是虽陋巷闾左之徒,亦可立功致知为圣贤不朽。

——《元光论·第二·民命》

如遇断更,未更新,可到新站www.yumitxt.com()查看最新内容。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