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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七章 琴与酒

突如其来的转折差点闪了众人的老腰。

之前包希仁站出来奏请三事,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包黑子恐怕得到了君王的暗示,因为这三条全都是冲着孙朗去的。

有人暗自欣喜,摩拳擦掌准备声援包希仁,有人作壁上观,安安静静决定看戏,有人则是暂且观望,先看看孙朗要怎么应对。

他们觉得接下来会是一场朝堂激辩,神策上将少不得要慷慨陈词乃至舌战群臣,掀起新一轮的庙算党争,所以,更多的人决定先看看,他们想看看在纯粹的庙堂之争中,孙朗究竟有多大的声势与力量。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孙朗所说的话很有讲究。

他首先声明,铜雀台与赤练炎之事已经向皇帝那边备案过了,言下之意就是,此乃军国机密,在取得进展之前,不适合在朝堂之上公布。

但包希仁说不行,你师出无名,行事无人监管,是没规矩,不符合基本法,必须得讲清楚,一切按照规定条例来。

孙朗不理他,直接转头问皇帝——陛下,你说怎么办?

陛下说,俺寻思老包说得有道理。

于是孙朗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概就是这样。

没有反驳,没有辩论,没有据理力争,而是躺平任艹,完全服从组织的安排,并将此事全权移交给包希仁,言辞之诚恳,表情之苦逼,像极了不被君王理解、黯然选择忠诚到底的悲情英雄。

躺平、交权、卖惨一气呵成,打空悲情牌后转身就跑,一路泪奔出朝堂,其速之快,完全没有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等众人反应过来之后,上将军早已经跑了个无影无踪,群臣面面相觑,一时哑然——还有这种操作?

皇帝也木然片刻,下意识地说道:“还不快去追?”

追?怎么去追?

群臣中有轻功高明者,大体估算了一下上将军冲出朝堂的时速,按照这速度,现在孙朗已经冲出承天门了,追个卵子。

果不其然,内侍们还没动身去追,拱卫皇城的几名宿卫大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金殿,看到陛下安然端坐于龙椅之上,这才重重地出了口气。

据他们声称,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见神策上将军背着一柄门板也似的擎天巨剑在宫中一路狂飙,顷刻间突破三重天子门户,拦也不及,喊也不应,只顾闷头猛冲,一路绝尘而去。

这几名宫中大将都是消息灵通之人,结合上将军的政治立场,再看他此时擅离朝堂、一路狂奔的模样,还以为这厮已然在朝堂之上快意恩仇了一番,此时念头通达、准备跑路,一念及此,三魂七魄顿时吓飞了一半。

等他们屁滚尿流冲到金殿、发现陛下无恙之后,再想回头去追,黄花菜都凉透了,以孙朗出宫的速度,怕是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皇帝陛下再一次露出了大便郁结一般的表情。

后土以武立世强国,如今国力煊赫、武功强盛,国力声威凌驾于诸国之上,他身为后土帝王,常常为此自豪,由于朝廷手中掌握着帝兵这种能够令武者战斗力倍增的大杀器,更不用担心“侠以武犯禁”这种无聊的事情,毕竟一个武者就算再强大,也绝不是朝廷的对手。

但现在他有点后悔了。

真的。

他觉得武功这种东西,有时候确实很麻烦,尤其是孙朗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王八羔子有了一身惊天动地的绝学,简直难缠到了极点。

他妈的,卖完惨就跑,而且一瞬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追也追不上,找也找不出,连个讲道理的地方都没有,还要不要脸了?

朝堂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皇帝和包希仁都被孙朗这招以退为进打了个措手不及。

尤其是皇帝,他此时都有些下不来台,因为孙朗躺平交权卖惨之后拔腿就跑,完全营造出了“君王的猜忌与不信任深深伤害了神策上将那颗敏感而纤细的心灵”这种令人咬牙切齿的舞台效果。

就在这时,忠心耿耿的包希仁挺身而出,化解君王的尴尬,他拜倒在地,沉声道:“臣包希仁请缨彻查铜雀台与赤练炎之事!”

皇帝顺坡下驴,颇为感动地看了包希仁一眼,这样的臣子真是顺人心意,知道将锅主动揽在自己头上。

他点了点头,缓缓道:“包爱卿公忠体国,勤于王事,朕心甚慰,再者,铜雀台之变与赤练炎横死都在你的辖区之内,你以京兆尹之身彻查此事,师出有名,堂堂正正,而今朕就赐你王命令旗与尚方宝剑,着你严查此事,务必让真相水落石出,将案犯绳之以法……”

说到这里,他想到孙朗之前的表现,不禁有些牙痒,为了让今天这事不至于太过难看,他还是捏着鼻子加了一句:“神策上将是帝国元勋、天元功臣,又与此二事密切相关,你查案之时,少不得要向神策上将请教,一定要以礼相待,切勿失礼,你明白吗?”

包希仁点头道:“微臣明白。”

皇帝说完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左右臣属:“众卿以为如何?”

一心保皇的忠臣,旁观看戏的庸臣,拥护孙朗的逆臣,朝堂之上的三班人马居然全无异议,一起山呼道:“吾皇圣明!”

一群瞻前顾后、毫无担当的蠹虫!

皇帝心中暗骂一声。

一直默不作声的天策上将知晓父皇心意,出班禀奏道:“启奏父皇,儿臣以为不妥,铜雀台之事牵扯甚多,赤练炎之死更是七曜剑圣陨落,这无疑是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包大人虽说是朝廷栋梁,但毕竟分身乏术,一人分管二事,恐怕力有不及。”

皇帝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怎么,吾儿愿为朕分忧?”

帝姬拜道:“为君父分忧,是儿臣本分,然臣与神策上将旧时颇有交情,插手此事,恐怕引起非议。”

皇帝露出了促狭的笑意:“颇有交情?是什么交情啊?”

帝姬面色坦然:“自然是并肩作战、战场杀敌的袍泽之谊。”

皇帝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朕记得大荒山战后,皇儿你曾……”

帝姬平静道:“陛下,朝堂之上,就不要讲些不相干的事情了。”

皇帝被打断发言,并没有半点愤怒之色,而是露出了父亲一般的无可奈何的带着宠溺的笑容:“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朕不提了……”

这父女一唱一和,演了一出双簧,令群臣颇为惊异——这是要做什么?

只有帝姬心里有数……此时此刻,她想起之前御极殿中父皇的提议,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孙朗对她的低语,心中有一股寒气慢慢升腾。

她无暇细细思索,拱手道:“儿臣以为,此等重案,包大人一人之力不能及也,需在朝中择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的刑狱能士佐之……”

皇帝故意问道:“天策上将以为,朝中何人堪此重任?”

帝姬看了包希仁一眼:“朝中能人无数,可堪此任者不可计数,然而,既是辅佐包大人办案,自然是要与包大人投挈,所以儿臣以为,还是请包大人自行举荐,再由陛下决断吧。”

“天策上将言之有理。”皇帝的目光落在包希仁身上,“包爱卿,铜雀台之事内情复杂,赤练炎之死更是国之大事,此等大案,不可等闲视之,朕许你举荐良才,无论朝野,卿但言之。”

包希仁拜道:“谢陛下信重,臣举荐三人……”

先是帝姬与皇帝一唱一和,然后话题引向查案人选,包希仁举荐同门,并县狄怀英,南平宋惠父,还有他们的大师姐柯楠。

求贤若渴、雄才大略的皇帝自然无有不允,当场宣三人觐见,除狄怀英就在朝中之外,宋惠父与柯楠也早就候在宫里,宋惠父是身材高大、表情苦闷的寡言之人,而柯楠则是幼幼小小、眉目如画的可人。

顺便一提,柯楠进殿之后,吸引了大概五分之一的目光长久在她身上驻留,由此可见,后土帝国官僚阶级的性向趋势正在发生某种不妙的变化。

接下来大家就说了一些场面话。

皇帝听说柯楠是大师姐,惊讶地问小朋友几岁,然后柯楠就哭诉一番,说自己是练功练岔了气,结果搞成了现在这样子。

皇帝一边感叹小姑娘命苦,一边下令从宫中拨给一些疗伤圣药,再着太医院进行专家会诊——事实上柯楠的情况他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不老长春功确实能令女人容颜永驻,但在延长寿命方面并无独到之处,像柯楠这种练岔气的若是一直保持着孩童模样不得治愈,甚至还会大损元气根基。

否则的话,他也不必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寻求长生了。

接下来,皇帝还得知他们四个同出武侯之门,又是当年名动六扇门的四大名捕,离别数年之后,又在朝中重聚,一时之间,龙颜大悦。

虽说他这个龙颜大悦有点莫名其妙,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四大名捕是当年的版本,而今活动复刻、重新推出,又被他给无氪聚齐,而且柯楠还有了幼女化的新卡面,变成了柯楠lily,显然是很有成就感的。

皇帝先是高兴了一阵,又随手赏赐了一番,勉励勉励四人,嘱咐他们用心做事,再给辞官的宋惠父和柯楠补了个六扇门的名誉虚衔,查完案子之后另有奖励,然后就聊起了四人的师父。

大家一起在朝堂之上忆苦思甜,然后照例吹几句武侯,一时之间,其乐融融,君臣尽欢,朝堂上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一片轻松的氛围中,皇帝心中吁了口气。

果然,孙朗离开之后,朝堂的画风就重新变得正常起来了。

没有带着门板大剑上朝的二逼,没有在朝堂之上肆意谈笑的混球,没有拐弯抹角当众嘲讽君主的逆贼,没有时时刻刻包藏祸心的反臣,没有不知不觉间就将整个朝堂的风气带歪的狗娘养的……真是太好了。

孙朗……你还是早点死干净比较好。

皇帝想到这里,将目光投向了重新聚集的四大名捕。

等待你们的无疑是极为艰巨的挑战,孙朗此次以退为进,必有凌厉无比的后招,盼你们能够打起精神来全力应付,给我拖延那家伙的注意力,让他疲于应付,露出致命的破绽。

如此,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君王一言九鼎,朕也会履行承诺,给予你们巨大的奖励,尤其是你,柯楠,你经脉逆转,身体返童,凡世之中药石难救,宗师强者束手无策,但朕有办法帮你……孙朗自以为能够策反你,他实在太天真了。

皇帝的思绪被包希仁打断:“启禀陛下,臣方才所奏之事共有三件,而今只解决了两件,铜雀台之事既然已经交托臣下,那上将军在京中也就无所事事,臣请陛下择政事托付,以免令明珠蒙尘……”

皇帝点点头:“神策上将是国之柱石,朕自然要委以重任,他受了两年的苦楚,今天又受了委屈,朕理解他,但国家自有法度,确实不能乱来,为此,朕深感惭愧,甚是不安……”

此言一出,臣子们一起躬身道:“陛下仁慈……”

——当然,他们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皇帝接着说道:“但上将军毕竟在野两年,朝堂不比军中,事务自有不同,再加上他今日心情低落,以朕的意思,还是让他先歇息几天,再行委以重任,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啊?”

点头虫们继续应声道:“陛下圣明……”

圣明?虽说是马屁之言,但朕这次也可以称得上是圣明了。

圣明烛照,明察秋毫。

皇帝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向殿外,穿过广阔的广场,看向更远的世界——孙朗,你以为我猜不到你要做什么吗?

你那点本事,朕早就看透了。

朕等着呢。

又议了一些不重要的小事,朝议宣告结束,群臣散去,重新组队的四大名捕留了下来,领了王命令旗、尚方宝剑之类的御赐装备,又接受了一番陛下的训诫叮嘱,他们的任务就要正式开始了。

拜别陛下之后,他们在太监的指引下离开皇城。

出了皇城之后,四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出了口气,此时朝阳已起,此时天已放亮,微冷的风吹拂在广阔的御道上,四大名捕互相对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故人相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所以一定要有酒。

狄怀英笑道:“晚上可以小酌一番,现在却不行,大师姐与惠父孑然一身,我与希仁却身负公务,我得先去大理寺交接政务,希仁也得回京兆府安排一番,不如在此分手,我去大理寺,师姐与惠父跟包师弟去……”

宋惠父生得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天生的官相,可眉宇时常紧蹙,看起来略显苦闷,似乎有说不完的心事,他淡淡道:“我随你一起去大理寺,顺道拜访一下刑部的昔日同僚。”

狄怀英略一思忖,点头道:“好,师姐你说呢?”

柯楠平素便是个英姿飒爽、风风火火的女子,哪怕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改性情,她顶多会在求孙朗帮忙的时候展现出女人的柔弱与无助、软语哭诉哀求几句,在师弟们面前自然要摆出大姐头的形象。

只见她小手一挥:“就这么办吧,咱们在京兆府碰头,商议商议怎么对付那个大坏蛋!”

京兆府有车驾来接,而狄怀英则是与宋惠父并肩步行离去。

此时天已放亮,城门开启,农户商人进京,街头两侧店铺开张,热气腾腾的早餐出炉,行人的吵杂,商贩的叫卖,世上最繁华的城市休息了一夜之后,重新展露出欣欣向荣的活力。

两人在街边买了些早点,一边走一边吃,宋惠父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而狄怀英似乎也有心事,以至于这师兄弟并肩走出很远,依然一句话都没说。

狄怀英偷偷瞥了这位师弟一眼。

当年在师尊门下学艺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曾经戏言过,说除了大师姐之外,他们师兄弟三人虽然年纪相仿,性子却大相径庭得非常有趣。

因为他们三人的性情,简直像是同一个人的三个阶段的人生。

包希仁冲动而执拗,宋惠父沉默而坚定,狄怀英圆滑而智慧。

所以包师弟因不畏权贵、敢作敢为而身负清名,被皇帝看中,破格提拔京兆尹,牧守京师,弹压勋贵显赫,他乐在其中,官声卓著,深受百姓爱戴,可他实际上只是君王手中的一把刀,因此得罪了很多人。

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官途更加顺畅一些,十年之内,包师弟还能与自己齐头并进,但十年之后乃至二十年之后,恐怕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就像师尊所说的那样……我这种性子的人才适合做官啊。

而宋师弟……他与包师弟的性子并无本质不同,说不得还比对方更固执些,可他碰壁失望之后,就立刻抽身而去,辞官还乡,而包师弟却是撞到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认准一件事情就会死磕到底……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今番卷进了大荒山故事,卷进了神策上将与陛下的争斗之中,包师弟一门心思视对方为仇敌,不知不觉间,已经做了陛下手中的刀……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看透了,也不会放弃。

狄怀英无声地叹息。

如今的形势很微妙。

数年之后,四大名捕重聚,他们师门四人再度并肩对敌,敌人不是名满天下的神偷,不是恶名昭彰的大盗,这次的敌人比以往所遇到的所有对手加起来都要可怕,那是能与师尊比肩的人物。

而己方这四人队伍……很微妙。

包师弟的抵抗意志最为强烈,倒不如说,此事是因他而起。

而柯师姐虽然叫嚣得很厉害,但她对孙朗的大部分恨意都是因为对方拒绝为她治伤所致,也就是说,孙朗如果向她招招手,保不定师姐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到对方那边……最坏的可能性,是师姐已经在暗中与孙朗达成协议。

而他狄怀英自己的想法不提也罢。

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身边的宋师弟,这个沉默寡言却甚有主见决断的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方已经辞官还乡,却被一道圣旨召回,沾了同门的光彩,莫名其妙就身临对抗神策上将的第一线,简直是锅从天上来,属于最无辜的那位。

他沉吟片刻,终于主动出声:“宋师弟。”

宋惠父转头道:“狄师兄。”

不知为何,狄怀英看到对方木然的脸,心中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他小心翼翼道:“在金殿之上,我看你就绷着一张脸,不太爱说话……”

宋惠父面无表情道:“因为小弟不太待见陛下。”

说、说出来啦!

狄怀英捂住了脸——我他妈就知道。

他叹了口气:“那你怎么回来了?”

“其一,抗旨是大罪,会牵连家人。”宋惠父说道,“其二,以陛下的日理万机、胸怀天下,怎么会记得我这个小小的人物,他下旨召我进京,一定与你们几个人有关,我若不来,放心不下。”

狄怀英闻言有些感动,他伸手拍了拍宋师弟,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他们四人情同手足,便如亲生一般,所以即便他打心眼里不愿与孙朗为敌,但既然包师弟执意如此,那他也会义不容辞地奉陪到底。

想必宋师弟也是这么想的吧……

就在这时,宋惠父继续说道:“没想到进京是因为这事……皇帝自己搞出来的问题,居然要拿我们去挡刀,我决定给他找点麻烦。”

“……”又、又说出来了!

狄怀英在心中大声地喊道。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宋惠父直勾勾地盯着他:“师兄,你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狄怀英到了嘴边的话被噎了下去,他摆了摆手:“别在这说啊。”

而此时此刻,包希仁与柯楠已经乘车回到了京兆府,柯楠正在房中百无聊赖地发呆,包希仁推门进来,左手托着古琴,右臂则是揽着一个酒坛,笑得跟个孩子似的:“师姐,有酒怎能无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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