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答案并不符合预期。或者说，答案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个。
对面的达里尔·吉尔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着布鲁克林，好像阅尽千帆的老人在看着初出茅庐的后辈。
“布鲁克林·李法官，对你的私人助理的遭遇，我们感到很抱歉。”
他的语气并没有太大的起伏，甚至单听这句话，都感受不到什么情绪，但搭配上他那张脸，那些表情，以及他的气场，就会神奇地令人感觉，他是真诚的。
他真的在为这件事感到抱歉，他真的感到惋惜，他此时此刻真的与你感同身受。
布鲁克林不准备去探究达里尔·吉尔迪心理学的造诣有多高，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达里尔·吉尔迪眼神里的复杂神色。
那里面有赞赏，有缅怀，有鼓励，有玩味，好像老人在年轻后辈身上看到了当年正准备走出去的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然后所有情绪瞬间收敛，最后被冷静与睿智所代替。
如果不是布鲁克林观察仔细，在捕捉他人微表情这方面异于常人，他都要怀疑那是不是错觉了。
而此时此刻，达里尔·吉尔迪的眼神令布鲁克林有些不敢直视。
那是一种自己被完全洞穿的感觉。
好像对方能看穿自己的一切想法一样。
布鲁克林强忍着躲闪的冲动，逼着自己与达里尔·吉尔迪对视着。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对方的实力好像一眼根本望不见底一样。
在这一刻，布鲁克林感觉，跟达里尔·吉尔迪相比，迈克尔·格雷迪、库尔将军、马克·米莱之流简直就是弱智或白痴，是一群直肠子，直接能从嗓子眼看到屁股眼。
“最近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布鲁克林克服着恐惧感，摇头叹息道。
“我身边就有三个朋友遭遇到了类似的事情，鲍勃是第三个。”
“第一个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三根钢筋贯穿了他的肚子。”
“幸好我认识几个外科专家，他差点儿死在那场车祸里。”
“第二个就是鲍勃的前妻，他的妻子也遭遇到了车祸。”
布鲁克林感慨着讲述着身边三个相识的人身上发生的车祸，他的语气是唏嘘的，神态中带着淡淡的悲伤与不解，还有些感叹，最好能带着一丝丝恰到好处的，似有似无的无奈与恐惧。
——本该如此！
但由于达里尔·吉尔迪给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布鲁克林出现了严重的失误。
他在讲到伯克的具体伤势时，语气完全合乎标准，但面部肌肉却好像抽筋儿了一样，僵硬在那里。
在一般人看来，他延续着感慨与悲伤，完全合乎逻辑，布鲁克林整个过程中表情自然无比。
但在布鲁克林甚至达里尔·吉尔迪这样的人看来，简直不能再假了。
布鲁克林在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转变了后面的内容，将更详细的有关伯克车祸的内容全部删掉，将鲍勃的前妻‘提’了上来。
他应对的非常迅速，也非常合理。
如果他面对的是麦克莱德或者马克·米莱，甚至是帕特里克·内斯特，他这番应对都是完美的，是足够让某华府微表情研究专家拿来当标准教材的经典案例。
可他面对的是达里尔·吉尔迪，可能比他还要厉害的达里尔·吉尔迪。
达里尔·吉尔迪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布鲁克林的失误一样。
在布鲁克林说完后，达里尔·吉尔迪配合着说了些场面话，感慨着世事无常，然后将话题往上帝身上引。
“我们永远无法预测未来，更不会知道未来与意外哪一个会率先到来，这正是生活的精彩与有意思之处，不是吗？”
他依旧是温和的得体的笑容。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先微微侧头，看向帕特里克以及其他坐在一边的人，与他们一一进行眼神接触，确认他们赞同自己的话后，这才端正地看向布鲁克林。
在看向布鲁克林的瞬间，他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充满古怪笑意的眼神。
在发生变化的瞬间，他整个人也仿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种亲和的气场瞬间消失不见。
仅仅片刻，达里尔·吉尔迪又恢复了温和与得体。
只有布鲁克林知道，就在刚刚，对方向他展示了一番肌肉。
达里尔·吉尔迪在赤裸裸地嘲笑他的失误，用可能只有他们俩懂的方式。
这种感觉很古怪。
明明双方坐在会议桌旁，会议桌旁除了彼此之外，还有好多人，明明都在说‘人’话，‘人’话之中却又掺杂着只有彼此听得懂的信息。
布鲁克林稳住心态，强迫自己不去想之前的失误——
人的大脑是无法处理否定信息的，这一点布鲁克林十分清楚，所以，他让自己不去想之前的失误的方法并不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而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达里尔·吉尔迪的面部。
用新的事物覆盖旧的事物，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转移开了。
就在布鲁克林准备开口时，旁边的帕特里克·内斯特突然开口了。
“也许你该报警，让nypd调查一下。”
见布鲁克林与达里尔·吉尔迪都看过来，帕特里克·内斯特笑着说道
“布鲁克林·李法官的描述听起来很像是有不法分子在故意针对你身边的人。让nypd调查一下，说不定就能抓到凶手呢。”
“帕特里克·内斯特先生的这个提议很好。”
布鲁克林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几分。
“昨天我看到nypd的局长弗兰克·雷根跟您一起出席了您的竞选演讲活动，他还说会成为您在纽约州的竞选搭档。你们看起来很熟，也许您能帮上忙？”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以前，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布鲁克林在面对帕特里克·内斯特时都能感觉得到势均力敌，明明帕特里克·内斯特也是个实力强大的对手。可在面对着达里尔·吉尔迪带来的惊人的压力后，再来面对帕特里克·内斯特，布鲁克林突然感觉，帕特里克简直就是个破绽。
他的目光从帕特里克身上转移到达里尔·吉尔迪身上，重新与这位海军上将对视着。真诚的说道
“帕特里克·内斯特先生一定要帮我引荐一下弗兰克局长。我们虽然同在纽约，但毕竟分属不同的系统，”
布鲁克林故作满脸懊恼。
“法官当的太久了，都忘记了还能报警。”
“不过我听说他们在调查雪城惨案，估计也分不出什么警力来吧？”
“雪城惨案可是全世界震惊的特大案件，举世瞩目，他们的压力一定很大吧？”
反正现在弗兰克跟他不是同一阵营的盟友，而是帕特里克的‘新小弟’，怎么嘲讽他都不心疼。
帕特里克·内斯特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两秒。
达里尔·吉尔迪接过话头，瞥了一眼帕特里克·内斯特，微笑着说道
“我记得之前我们双方在沟通时，布鲁克林·李法官提到过雪城惨案，也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过对雪城惨案幕后凶手的怀疑，你一致认为是seal做的？”
有些事可以私下里说，可以公开说，甚至可以拿着大喇叭大声喊话，但唯独不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说。
现在达里尔·吉尔迪就在揪着布鲁克林‘背后说坏话’这一点，在当面质问布鲁克林。
布鲁克林自然不会脸皮薄到尴尬得下不来台。
他立刻说道“不是我怀疑，是媒体与公众怀疑，nypd掌握的证据也倾向这一点。他们现在的调查方向也是seal。”
“达里尔·吉尔迪将军可以问问帕特里克·内斯特先生，他与nypd的局长熟悉。”
布鲁克林伸手指了指帕特里克·内斯特，严肃的说道。
达里尔·吉尔迪温和的笑容不见了，他严肃的看向帕特里克。
布鲁克林在提到雪城惨案时，就是在赌，赌达里尔·吉尔迪这种级别的人不会详细了解纽约发生的事的详细细节，赌他会把话题扯到nypd身上。
这样一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将责任推到弗兰克身上。
这是他早在第一次提到弗兰克时，就做好的打算。
达里尔·吉尔迪只要询问，就必然会将话题导向弗兰克，而考虑到弗兰克与帕特里克·内斯特之间的关系，就会让达里尔·吉尔迪质问的对象变成帕特里克·内斯特。
——毕竟弗兰克今天又不在现场。毕竟他们现在属于闲谈，更不可能因为闲谈就去给弗兰克打电话，要求他为自己辩白。
布鲁克林等于利用雪城惨案与弗兰克，在帕特里克·内斯特与达里尔·吉尔迪之间凭空制造了个不大不小的矛盾。
他之前那番夹枪带棒的话，很有提醒达里尔·吉尔迪，帕特里克·内斯特跟他不属于一个系统，两人说到底只是合作关系，只是拥有共同的利益，帕特里克·内斯特是存在私下里搞小动作的可能的意思。
从达里尔·吉尔迪表现出来的能力来看，他大概率不会愚蠢到立刻怀疑帕特里克。
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就算他这次不怀疑，多尝试几次，总能尝试到他怀疑的那一天。
只要他有一丁点怀疑帕特里克，布鲁克林就没白费功夫。
达里尔·吉尔迪当然没这么容易上当，如果这么轻易就被离间，他也根本爬不到这种高度。
他看向帕特里克·内斯特，做出求证的态度，只是在表演给其他人——包括布鲁克林在内的在场所有人看。
他是海军上将，在这里他代表的是军方。
无论军方背地里做了什么，在这种公开的正式的场合，他都必须营造出一个积极、阳光、向上而干净的军队形象。
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示：雪城惨案就算是seal做的又怎么样吧吧？
这番姿态是必须做出来的。
布鲁克林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设下这个小小的圈套。
他当然知道套住达里尔·吉尔迪的希望不大，但没关系，这个圈套又不是只面对达里尔·吉尔迪一个人的。
圈套的另一端，是帕特里克·内斯特。
布鲁克林对帕特里克·内斯特的性格进行过充分的分析，他很确定，帕特里克·内斯特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都很在乎颜面。
被达里尔·吉尔迪这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他怎么着都得产生点儿不愉快的情绪吧？
人的情绪是很难控制的。
哪怕帕特里克再怎么理智，再怎么知道达里尔·吉尔迪只是在做样子，甚至是在为自己‘擦屁股’——毕竟话题是他引出来的，破绽是他亲自送到布鲁克林手中的——他也难免会产生不愉快的情绪。
只要心里不舒服，布鲁克林的小圈套就值了。
帕特里克·内斯特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
这位高龄总统候选人阅历或许比布鲁克林跟达里尔·吉尔迪都更丰富，但论能力，似乎并没有超出太多，甚至还不如达里尔·吉尔迪。
——换做布鲁克林是帕特里克，他必须坦诚地承认，自己就算看得穿这是个全套，在面对达里尔·吉尔迪的质问时，也依旧难免会产生逆反心理。
在场的数人中，论对情绪的控制与谈话的技巧，达里尔·吉尔迪才是第一。
布鲁克林怀疑只有达里尔·吉尔迪能完全控制得住情绪。
达里尔·吉尔迪依旧在盯着帕特里克看，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纯粹，一种安静的力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令整个会场情不自禁地陷入静谧之中。
所有人仿佛都齐刷刷停止了动作，保持安静。
布鲁克林也瞪着无辜的眼神看着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内斯特成了全场焦点。
老头儿似乎感受到了压力。不光是安静的压力，还有布鲁克林与达里尔·吉尔迪的目光注视所带来的压力。
他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住了。
他收敛了笑容。
布鲁克林无辜的眼神中漾起一丝笑意。
“我不知道。”
帕特里克先是低声说了一句。随后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