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柳府，李司卿一声不吭地往回走，身后的跟屁虫怎么也甩不掉，像一只苍蝇一样嗡嗡嗡左晃右晃。
“哎哎哎，我现在觉得那小丫头越来越有趣了，又是梨园掌柜的二小姐又是采撷坊捉鬼师，怪不得上次当众抢白我还……不害臊！”
叶文皓大摇大摆地走着，李司卿被烦的已经快彻底失去耐心了。
“要我说，她这小模样还挺标致啊，不输那梨园的姑娘们。可惜咯，看那样子就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会与咱洗手作羹汤。”
李司卿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补刀。
“我看你见一个喜欢一个，最后也不见得能如你所愿。”
李司卿这话叶文皓他不爱听，他愣在原地，落下几步，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去勾着李司卿的脖子狡辩。
“哎，李司卿，你这话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说。我告诉你啊，钓小姑娘就跟钓大鱼一样，你不广撒网多开开眼界，怎么知道钓到的那个就是最好的？”
叶文皓一脸得意，胸有成竹地拍拍李司卿。“司卿，这方面你还是得听听我的。”
李司卿不屑地轻笑一声。“幼稚。”叶文皓瞪大了眼睛，李司卿摆了摆手。
“不用再跟着我了，叶伯父要在早饭时候发现你没有回来，后果……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哎！你……”
叶文皓有口难辩，一拍脑袋暗骂一声“可恶。”
“坏了，怎么把我爹这一茬给忘了。”
他抬起头来不及细想，李司卿挺拔的身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京陵三月天，街坊从来热闹非凡。烟花柳巷莺歌燕舞，每一个角落都是惹人驻足的好地方。李将军府与全城最大的酒楼沁斋阁只隔一条窄窄的河道，每每推开窗，对岸人的一颦一笑似乎都清晰可见，只是李府的氛围，从来与他们不同。
军务重地，闲人免进。李司卿走到门前抬起头，这股压抑与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军世家的称号，李家当之无愧，既然如此深得皇帝宠信，李家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李少军，回来了？”
沉默的片刻，房里的下人已经迎出来了。
“老爷早上起床看你不在，就知道你肯定又是为了什么事偷偷溜出去了，他晓得你没吃饭，就让我一直在这等着。”
“他没说什么其他的？”
李司卿将目光移向那下人，那下人赶忙拱手施礼。
“还没呢，不过瞧见他脸色不太好。少军进去之后……还是要谨慎为妙。”
李司卿不动声色，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用过饭就去见他。”
“是。”
下人退去，李司卿沉了沉眸子，丝毫没有迟疑，便朝府里走去。
茗香研墨，竹兰幽香。换作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武将的书房陈设。李司卿轻轻推开门撩起帘子，几案上果然不出所料摊了些宣纸。他朝里望去，中年男子健壮的背影逆着光若隐若现。
“吃过了？”
李将军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司卿施了一礼。
“是。劳烦父亲费心了。”
李将军缓缓点头，他没有转过身来。李司卿顺着他的背影望去，对面的小竹郁郁葱葱。
“吃过就好。来，把桌上那字写了。”
李司卿一听，不动声色地皱皱眉。父亲果然心情不好。他走到几案前，看着宣纸上几个大字。
少若成天性，习惯自为长。
果真对自己偷偷溜出去动了怒，这……不就是含沙射影骂他吗？
他不能作何，只好硬着头皮写了下去。李司卿的字体传他的父亲，刚健遒劲挥毫大气。寥寥数笔，一幅大气的作品俨然生成，李将军缓缓回过头，眼底的满意隐藏不住。
“嗯。勉强还算可以。”李将军踱步，走到李司卿身边，“倘若不费那些心思在不该的地方，这水平还能提升一个档次。”
“父亲。”
李司卿微微皱眉，他最不喜听旁人的这些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里话。”
李将军叹了口气，双手背后仰望窗外。“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只是去了解城中之乱，同样是匡扶正义，也不管他是人是鬼。”
李司卿沉了沉眸子，沉默不语。
“司卿，不是不让你去做这些事，只是……我们身为皇帝的亲卫军，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李将军语气有些无奈，李司卿却冷笑一声。
“更重要的职责，是啊，父亲你一直这么认为，皇帝的性命，多少百姓也换不来的。”
李将军没有开口，脸色沉重地转过身，李司卿面无表情抬起头，冷冷看着父亲。
“这就是我们所谓匡扶正义。你根本就是在懦弱，害怕。你怕鬼，你怕神仙，你害怕这些所有你无法控制的力量，所以你逃避，畏畏缩缩依附在权贵之人脚下，却根本带来不了什么正义。”
“住口，放肆！”
一拍桌子，李将军气得瞪大双眼。李司卿丝毫没有畏惧，他直视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睛。
“你看，每次提到这些，你都会恼羞成怒。难道是孩儿说错了什么？”
“李司卿，你什么时候这么没大没小了！”
李将军努力平息怒火，他闭上眼睛，抚着胸口深呼吸，李司卿面若刀霜。
“什么妖魔鬼怪神，你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却还一直深信不疑，简直幼稚至极！”
李司卿沉默不语，不再接话。缓缓平息怒火，李将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苍老的双眼中闪着一丝落寞。
“你偷偷捉鬼这么多年，你以为身为父亲我会不知道这些事？只是……你还太年轻了，好多事情都不懂。年轻气盛，容易犯错，你的祖辈，就是因为年轻气盛犯下过滔天之罪。”
李司卿抬起眼眸，心中突然有些释然。
“果然，我知道瞒不了父亲你，所以我也一直没想瞒你。”
李将军双手背后，望着窗外。
“倘如这世间真的有神有鬼，这捉鬼的任务，也该由神仙而不是凡人来做！更何况亲卫军的最终使命是保卫朝堂，捉鬼之事与你我有何干？”
朝堂，朝堂。李司卿默默握紧拳头，李将军缓缓朝后偏过头。
“去吧，今日我有公务在身，你自己回去，再好好想想这些。”
没有任何反驳的机会，李将军昂首阔步走出房门，他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李司卿眉头紧锁。
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僵硬。李司卿闭上眼，心中除了愤懑外还有痛心。
陈府门前，落花纷飞。小宅邸门口无人看管，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陈烛泪猫着腰朝院内探头探脑，春三跟在后面一脸贼兮兮的表情。
“哎，我说二姑娘，咱们有必要这样吗？我们也没出去惹是生非啊这次！”
“嘘，别说话，爹爹什么脾气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万一被发现了可别吃不了兜着走。”
烛泪回头，瞪了春三一眼，她往前迈几步再打手势招呼他跟上，春三只好闭了嘴小心翼翼的。
“我估摸着爹娘他们应该在厅堂，这样，咱们等会儿走侧门进，再从厨房回自己的房间啊！”
陈烛泪一脸紧张，春三连忙点头“好好好。”两人刚想迈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女声。
“从侧门进，穿过走廊回房间，刚好撞见在隔间收拾东西的爹爹，可还真是个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的方案。”
陈烛泪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从树丛跳到石板路上，春三直接滚到了地上。
“谁谁谁在说话，什什么都没看见……”
陈烛泪还下意识地捂上眼睛，春三一见来人，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大……大小姐……春春春三见过大小姐……”
陈烛泪一听是大小姐，连忙把手拿下来。
“姐？怎么是你啊？”
陈园园轻声笑笑，收起手中的扇子，“怎么，不希望是我，希望是爹爹，然后把你抓回去责骂？”
“啊不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看到是你比较意外嘛哈哈。”
陈烛泪摸摸脑袋打着哈哈，这时才发现陈园园今天的打扮一反常态，美若天仙。她愣在原地。
“哇，你这一身，我确实比较意外了。怎么，今天什么日子？居然能让姐姐放弃习武穿成这般！”
陈园园嗔怪地笑笑，然后用手指刮了一下陈烛泪的鼻子。
“你啊你，不是说好咱们一起还秋翠的债吗？结果肇事者自己一大早就没了踪影，还让你这个姐姐替你收拾。”
陈烛泪这才想起这一茬，她一拍脑袋默念一声坏了。
“对了，走的时候还让秋翠放风的呢。”
她回过神，推推一旁的春三，“快快快，你回房去看看她，看看她吃了没有，要没吃的话给她带点点心过去啊！”
“好嘞！小的这就去！”
春三巴不得逃之夭夭，一溜烟儿没影了。烛泪转过脸不好意思地笑笑，园园倒是满脸疼爱。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会关心别人，反倒最不会关心的，就是你自己了。”
烛泪听了这番夸奖，得意两个字差点就写在脸上。她矜持地收敛住笑容，做出一副“那是自然”的表情。
“烛泪当然知道要照顾好自己，可是秋翠只有烛泪关心，烛泪还有姐姐你嘛。”
烛泪挽着园园的胳膊撒起娇来，她差点被自己嗲滴滴的语气恶心着。
“姐姐今天这般温柔淑娴的模样才对嘛，平时真是暴殄天物。同理了，那是不是这样听话乖巧的烛泪园园才喜欢？”
“好了好了，谁和你胡闹呢。”
陈园园禁不住笑出声，她拍拍陈烛泪的脑袋。
“行了，赶紧去把饭吃了，吃完把自己打扮好，跟我去梨园。”
陈烛泪点点头，刚想应声逃跑。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好……哎？去梨园？”
园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红着脸面露难色。
“姐，今天是真的去不了梨园。刚才在柳府收集了一点鬼魂心魄的残留样本，一会儿我和春三要去一趟采撷坊。”
“采撷坊？”
园园微微偏头，“你果然又去悄悄捉鬼了？”
烛泪叹了口气，垂着眼眸有些闷闷不乐。
“今天一大早柳府出事了，死了一个丫鬟，基本就是鬼魂作祟无疑，我和春三听到了叫喊声才出去的。”
她一把握住陈园园的手。
“姐，我知道你是不反对我捉鬼的，最近这些事情越来越蹊跷，我一定要去把他们弄清楚。只不过……还希望姐姐不要和爹娘说真相，他们若问起，你就说我和你一起去梨园了。”
园园沉思片刻，然后撩起烛泪额前的碎发。
“好。那你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嗯！一定不会有事的，姐姐你就放心啦，过两天我再和你一起去梨园啊！”
烛泪两眼放光，她笑着冲园园招招手就一路小跑回了房。园园望着女孩轻快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顺路去厨房捞了点点心吃后，走到房门前，烛泪刚想推门而入，就听到屋内传来几声争执。
“二姑娘要去采撷坊，为什么不能带上我？”
秋翠的声音有些委屈，春三在一边苦口婆心好意相劝。
“姑奶奶，不是不愿意带你去，采撷坊那是随随便便可以进的？都是有规矩的啊！”
“可是我从小到大，家境贫寒，见过的世面少之又少，我……也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
烛泪推门而入，打断了屋里的两个人。
“春三，别没大没小的啊我告诉你，人家秋翠是女孩子，你不能欺负女孩子。”
“这……这……”
春三苦着张脸，有口难辨，烛泪走上前，扶起一旁泫然欲泪的秋翠。
“秋翠，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春三说的没错，采撷坊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进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绞尽脑汁想对策。
“这样，这不是马上就要上巳节了嘛，等节日一到，我和春三陪你去逛庙会践花神如何？那个时候啊，好好带你见识见识这京陵阳春三月，也见识见识京陵有多繁华！”
秋翠一听，高兴地点点头。烛泪见她笑了，心里方才踏实。她转过头看了眼春三。
“那我和春三就先走了啊，很快就回来的，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你最爱吃的枣泥糕，等着啊！”
烛泪粲然一笑，便起身跟着门口整装待发的春三出了门。秋翠嘴角挂着笑，眼里闪着一丝寂寞。
“采……采撷坊……”
她望向角落窗台上的一面镜子，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