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识科老刘走过来低咳一声，却趁机扫了一眼泰林手中的铁片，不禁怔住了片刻。他与泰林相视一眼，有默契地微微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穿上鞋套手套，径自走入这黑暗破败的小库房里。
几名警员也紧跟其后，一时间，几束手电筒的光线从仓铁板锈蚀的孔洞中透出来，却像星辰一般照亮了整个船坞。安然和船厂蔡老板饶有兴致地伸长脖子，眯着眼睛向铁皮屋内探头探脑，却只看得见门板上的孔洞透出的人影晃动。
李方文一边示意另外一名协警制住蛤蟆婶的双手，防止她逃脱，一边走到泰林身前，低声说道：“泰教授，接到你的电话后，我们询问了LDB-1113的船东。他说，章锦海在十年前曾经威逼利诱老船东转让了这艘船的捕捞证，并且，私自将其改造成延绳捕捞船，并从事非法猎鲨。”
“船东不敢报警吗？”泰林皱眉。
李方文别过脸叹息一声：“非但不敢报警，还因为牵连甚广，被武力威胁，以至于船东被迫搬离家园。这十年来，全家都没有回过前栈港，更没有机会收回这艘船。”
“什么牵连甚广？船员有很多人的意思吗？”泰林不解。
“不止出海的船员很多，前期后期的繁琐工作也需要大量的人手，许多渔家的老幼妇孺就靠这些活计补贴家用。据说，清理一条鱼线的工钱是二十元，这条船的鱼线至少五百条。算下来，章锦海的每一次出航，背后都牵扯着几十个海港家庭的营生。”
这些话，与老刘之前的推测不谋而合。泰林喃喃道：“这些人靠着这艘船出海吃饭，也跟着章锦海捞到了好处。于是，施压之下，船东也不得不妥协？”
“嗯，船东没明说，但也八九不离十。船东说，一开始章锦海身体好，肯吃苦，非常受重用，二十出头就被以前的船头提拔成大副，协同管理船员。没想到，他跟几个身强力壮的船员搞小团体。不到两年，老船头就再也压不住他，最后被气走。”
“哦？！真没看出来！”泰林没想到，回忆中那个黝黑高大，喜怒无常的章锦海还挺会搞斗来斗去那一套，还真是小看了他。
“不过，有一个人，他可没搞定。”李方文轻嗤一声，看向仓库的铁皮门。
“哦？你是说那个船检站的修理技师？”泰林睁大眼睛。
“没错，”李方文点点头，“那人修船技术不错，但却是个直肠子，顶看不惯章锦海两面三刀这一套。于是经常和他争执，特别是他要把渔船改装成延绳捕渔船的时候，这个人一针见血地道出章锦海的真实目的，两人彻底撕破脸。”
“撕破脸了？”泰林觉得可惜，“那这位修船小师傅一定也被众人排挤了吧？”
“正确答案”李方文心中佩服，“但是不久，他就坠海身亡了。再没人跟章锦海对着干了。”
“真是可惜，不过听说，他们家里不认同警方的法医报告？”
“这个，其实也不难查，我们调阅了当时这起案件的卷宗，并没有可疑之处。而且，出具结案报告的法医，你也认识。当年他们家属不签认定报告，我们总局是经过复查的，审核的法医就是咱们队的老陈。你说巧不巧？”
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年前，泰林和李方文还是学生，可是老陈却已经是H市首屈一指的重量级法医了。“那起案子能动用到老陈复查核检，看来总局很是重视啊。”泰林对老陈的专业度也早有耳闻。
不料，李方文摇摇头：“不，只因为那起坠海案的现场法医是老陈带过的学生。可能因为太年轻，出具的法医报告得不到认可。”
泰林摇头无语，可即便是他也对这种社会惯性心理深感束手无策。一份专业角度结论报告，往往会因为年龄、性别、资历而受到专业性的质疑。由老陈作为审核法医出具结案报告的原因也可想而知。
几声欢呼从他们身后这间尘封十年的铁皮仓库中传来：“找到了，找到了。”
李方文飞快地三两步冲进仓库，接着是一阵细小的交谈声，再然后是几声叹息，最后，屋内再也没有警员们的声音传出来，亦或是，那些零碎声音都已经被湮没此起彼伏的涛声里。
夜幕降临，海天再次混为一色，如黑色的浓漆般凝固在咸涩的风里。终于，一切好像都停止一般，铁皮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李方文哈着腰率先走出，紧接着是鉴识科老刘，再接着，其他的警员也鱼贯而出。这几个人表情严肃，不发一语，出来后齐齐跑到旁边拍帽子抖头发。
这时，安然他们才注意到，几位警员的全身上下都是厚厚的一层尘土，尤其是头顶肩膀和手脚灰黑一片，每个人都仿佛刚从水泥墙中挖出一般。
泰林回头看向蛤蟆婶，却发现她身上的工作服和围裙虽然脏旧不堪，却没什么浮灰。可见她并不是第一次走入这尘封十年的仓库，即使翻找东西也都是有目的有计划，绝对不会像李方文他们一般地毯式搜寻。
终于，李方文摘掉他那布满灰尘的口罩，开口：“泰教授，我想，您今晚可以回城里睡个好觉了。”他又看向被制住双手的蛤蟆嫂，说道：“我们已经找到第三位嫌疑人了。”
他接着说：“蛤蟆婶，今晚，可能需要您跟我们走一趟了。您不用担心，蛤蟆叔也在城里。”
蛤蟆婶低着头沉默着，昏黄的灯光下，众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当她被警员们押解着转身离去，泰林却在一瞬间感觉到她唇角边憋不住的隐隐轻笑。
那种无声的笑，很得意，很轻松，很畅快。那不是应该浮现在嫌疑人脸上的笑容，而是应该出现在成功的复仇者的脸上。
泰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的整个背部僵直，似乎无法弯腰向下，也无法保持直挺的身姿；外八字，有轻微地拖沓，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艰难。
可这个背影，突然让泰林想起，曾经被他忽视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