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些时候。
巴黎以北,自圣德尼门到圣奥诺雷门之间的土地上,已布满了蓝白色的旗帜。
圣女的白马和燕尾旗是最醒目的,每一次摇动,都使城上守军的心揪紧一分。
少而精锐的矮人战士们迈开短腿,一面举着半身的盾牌,又扛起绑紧的柴捆和土包,如搬运大地的蚁群一样奔行。
他们越过已被拆毁的围栏,冒着箭雨冲到护城河边,将手中的物事抛下。
这一切进行得缓慢,但是不可阻挡,即使有矮人在途中中箭,他们也只慢慢地倒下,将柴捆和土包扔在面前,等待下一批士兵将它们顺路拾起。之后,回程的矮人战士会带上倒在雪里的战友,无论生死。
来来去去地,面前的这片雪地已经被扫尽了雪,只留一片沾血的泥泞。冬日里水浅的护城河也被填出一片洼地。
约安尼斯·退尔大声地鼓舞着他的同胞。阿尔卑斯山上的矮人们虽不能说不畏风雪,但确实比人类士兵要强韧一些,在稀疏的轻炮掩护下,便完成了对外围工事的破坏。
时间大约到了上午九点,太阳聊胜于无地挂起,气温也稍稍转暖,是个适宜进攻的好天气。
“士兵们热身好了吗?”贞德便朝身侧发问。
阿朗松公爵,虽然以他高贵的血脉和近来大作的威望,该成为这支远征军的统帅,仍旧谦卑地朝圣女低下了头:“应该可以进攻了,圣女大人。”
零散的轻炮这时仍在轰鸣,但在查理五世的伟大城墙前,都只渺小如孩童的抛石。法军来得匆忙,并没有携带重炮——即令带着,奥尔良围城战也证明了,面对一座足够大的城市,只要有石料和人工,对城墙的修葺是可以压过火炮的破坏的。
想要攻克这样的名城,除非发生自动投降的小概率事件,否则必须投入大量的钢铁、火药和血肉,而法军劳师至此,更是一鼓作气三鼓而竭,连长期的围城也无法指望。
“打到下午五点。”拉法耶特元帅策马而来,独眼深深地望向南方,“若没有明显成果,只能放弃。”
这句话听起来残忍无比,对这样的名城还想一日而克,几乎是一个妄想。但法军本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和轮换的人力,对他们来说,只打一个白天的猛攻,倒比连续三四天拖得师老兵疲来得更有效率。
“丧气话。”有人在一旁驳斥,“有拉海尔在,怎么可能到五点还破不了城?”
“说得对,拉法耶特,你好不容易跟我们出来,别那么胆小了。”布萨克元帅也大着胆子掺和了一句。
遗憾的是,吉尔和迪努瓦都不在,老人们和中年人的争论,只能以极低的水平展开。幼稚到了阿朗松公爵默默带开马的地步。
贞德忽然笑了。
少女并没有看向他们,或者说她自来到巴黎城下,便没有看过别的方向。
她只是将旗向前一摇:“诸位的勇气和智慧,我已经替布兰度先生收到了,是时候了。”
“进攻。”贞德简练有力地下令。
“进攻!”俄而化成千百人的齐呼。
战鼓擂响,战列集结,一队队法军士兵高举着昨夜赶制的长梯和简陋的攻城锤,循着矮人们开拓的轨迹,朝巍峨的城墙冲去。
这是攻城的第一盘,贞德并没有带队冲锋,她知道在这样关键的战场上,当她退却的时候便会宣告全盘的战败,能为她收拾败局的人却不在身边。
她久久地望着,仿佛她的视线是一枚掠过天空的炮弹,越过了奋战的法军士兵,也越过战栗的巴黎守军,一路投向巴黎深处,她也不知道会落向何方。
只是他一定在那。贞德自信地想,布兰度先生是我的英雄,他一定不甘于等待我的救援,正在用尽才智帮助我破城呢。
救命啊,让娜。布兰度这时正被崔丝汀压在身下,一边无助地在心中呐喊。
——
刚破晓时,崔丝汀登上安托万堡的顶层,看见布兰度正半倚着低矮的城垛坐下,两条腿耷拉在外面,背后升了团火,里面烧着些奇形怪状的木材,像是把桌椅都劈碎了一样。
“你来了。”布兰度很平淡地说,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至死方休的敌人,只是一对很久没见的远亲,在做生疏而温和的问候。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布兰度的作态立即引起崔丝汀警惕,如护食的狼一般弓身,进入战斗姿态。
“诚意,诚意。”布兰度笑道,“你当看到了我的诚意,面对逐渐变强的你,我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你该同我说几句话吧。”
崔丝汀嘁了一声,沉默几秒,又恶狠狠地说:“少装了,布兰度,你在地牢里的时候不是说过吗,你恨不得我死掉。”
“要从那开始解释?”布兰度挠着头发,“你该记得我上一次来地牢里是怎样的,面对摩根,我只能对我热爱的一切抱有毁灭的打算。”
崔丝汀下意识地踏上一步,又警觉地望着他:“我已经感知到,你击败尼可·勒梅了。你休想骗我走进你的
剑围。”
“怎么不能对我多些信任呢?”布兰度摇摇头,抽起咎瓦尤斯,远远地扔向堡外,目送着漆黑的剑刃没入雪中,“这下你该能相信了。”
崔丝汀深深地看了他几眼,踏着轻快的脚步上前,隔着两个城垛坐下。
“那你现在到底想说什么?”她催促道。
“恭喜。”布兰度道,“恭喜你,崔丝,你成功地摆脱了命运,从今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了。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能继续存在于世上,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呵。”她毫不犹豫地抱怨起来,“自由?你不知道那个老女人在这个身体里都塞了多少恶意,现在有十几个声音,催促我马上把你撕成碎片,这也就罢了……埃及的马穆鲁克都是这样的,可见鬼的是,我清楚地明白,我从这些毁灭和暴虐的举动中得不到半点快乐。”
“很抱歉听到那个……但只要活着,就有办法。”
“也对。”崔丝汀轻笑一声,一手嵌入腐朽的石垛,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去,修长的腿,窈窕的腰肢,如刺一般的龙角,加上迎风飞舞的红发,宛如一支插在岩壁上的红玫瑰。
兰开斯特的红玫瑰,布兰度想。
“那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为了你现在展出的诚意,和你过去展现的虚情假意。”她傲然说道,“当我打倒你之后,你要向我臣服,说你愿意成为崔丝汀小姐的猎犬,那我便许可你在被我毁灭的国度里继续存在,庇护你想要庇护的一小撮人。”
并不很冷的风打着旋儿,刮过他们之间的沉默。
“谢谢,崔丝,我感到了你的善意。在接受这份善意之前,我必须先对你忏悔。”
崔丝汀甩出全身,在城堡的外沿纵跃,蹲落在布兰度身前:“哦?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到这时她才看清,布兰度的手里握着一根……法棍?
布兰度笑了笑,用力在膝盖上一砸,把法棍从中砸开,分了一半给她。
“你在蒙塔日的时候,是带着善意给我干粮的吧?我却用不名誉的手段利用了你。”他说,“你现在饿不饿?我刚从厨房里摸来的,正好同你分吃,权作那时的忏悔。”
崔丝汀上下打量一番,感觉自己确实很饿,便老实地接过法棍,啃了起来。
“这该死的摩根……龙的牙齿根本不适合嚼这东西。”两口下去,她便大骂出声。
布兰度也觉得头痛,尖牙确实不适合咀嚼,他便递了杯正温的水过去。
崔丝汀却并没接。而是森冷地打量着他:“你先喝。”
“真让我觉得受伤。”布兰度哀叹着,举起身边的另一杯水,“我的在这。”他随即当面喝了一口。
龙尾闪电般窜动,径直从布兰度手中夺来了杯子,崔丝汀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你不担心我下药了?”他笑问道。
“你也喝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崔丝汀骄傲地说着。
三两口,他们各自草草吃完,崔丝汀便扔下杯子,跳在城垛上走了几步,旋即回身。
“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总要打一架的。”她带着复杂的神情看过来,“来吧,布兰度,让我们……”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说完,布兰度转身就跳下了城垛,化成双足的亚龙。逃逸之姿俊秀绝伦,足以见出他下了一番苦功。
崔丝汀茫然了,随即,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爆发一股热流,如火焰炙烤一般。可这也是她饱含毁灭气息的躯体里,难得的别样感受。
该死,是炼金术士的春……春药!崔丝汀禁不住破口大骂,把死去的尼可·勒梅鞭尸得体无完肤。
还有布兰度,一定要你吃够苦头!她打定主意,盯着布兰度的背影猛追上去。
纵使落后数秒,可崔丝汀马力全开,不出一分钟,便在空旷的巴士底广场上,扑倒了逃亡的亚龙。
“快给我变!”以人型巨龙的力量按住他,崔丝汀若喜若狂地喊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