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德福德轻咳一声,会客室内静可闻针。
“你,”摄政公倚着一把普通的椅子,却仿佛是巨龙盘踞着王座,脸上似乎带笑,“再说一次?”
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法斯托夫、布兰度,还有其他贝德福德的臣子们,都随着摄政公的指示,将目光向来使投去,如同十来个持矛的士兵,向一个敌人刺出整齐的枪阵。
萨福克伯爵站在目光的交汇点上,喉结抖动,脸上涌起不自然的潮红。
他真的重复了一遍。
“首先,大议会嘉奖您的辛劳,决定将您的年金提升到六千镑。为表彰您在巴黎守卫战的功勋,特授予您【在法兰西之王】的尊号,亦即,恭喜您,现在您是【摄政王】了。”
萨福克伯爵微笑着,可这次,周围的廷臣没有露出附和的笑意,就连那个急着拍马屁的安托万·德·沃尔吉,面色也沉得像个死人。
“然后,我不得不遗憾地传递,大议会对法斯托夫阁下所作的判决:我们洗清了您叛国的嫌疑,因此恢复您嘉德骑士与锡莱勒男爵的荣誉,同时鉴于您为英格兰带来的损失,对您处以五年的停职处分。”
法斯托夫面无表情,萨福克伯爵也不在意他,而是继续说道:
“最后,这并非大议会的决定,议会就勒曼格尔伯爵的处置,并未达成统一意见。最终我们请国王做出了裁断。”
“他说:布锡考特很可怕,他的儿子很坏,要杀掉。”
萨福克伯爵恭谨地看着摄政王:“以上的决定,您,接受吗?”
贝德福德笑了起来:“有几个月没去伦敦了,我问你几个问题。”
“请。”
摄政王撑着椅子,起身,在扶手上留下深刻的握痕:“格洛斯特,他在做些什么?”
“格洛斯特摄政公,一向支持您的见解。”
贝德福德缓缓走到他身前:“那,约克的理查呢?”
“约克公爵是您的朋友,他当然也支持您的提案。”
“好,很好。”摄政王吐了一口长气,“兰开斯特派和约克派的头目,再加上我自己,居然得不到一个统一意见——”
他快步走到墙边,抄起挂在墙上的大斧,狠厉地劈下,大斧砸在地上,昂贵的波斯毯从中裂开,砖石的碎片四下飞溅。
像是得到了指示,安托万如安了弹簧一般跳起,冲到萨福克伯爵面前破口大骂:“他妈的,国家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大议会是法国人老巢吗!”
他并不喜欢布兰度,尤其对香槟总督一职的得而复失耿耿于怀。但利用布兰度是贝德福德的意志,那么安托万便是为摄政王张目的先锋。
而且,即使从最现实的情境来考量,安托万也不是纯粹的无能之辈,他看得清形势。
现在,法国人在内乱,唯一还有余力的,勒曼格尔的魔女,也准备先收拾勃艮第人。这是留给英格兰最好的喘息之机。
可这些人真就敢假国王之口,来杀掉勒曼格尔,把所有的火引到自己身上?这是明摆着削弱贝德福德势力的行为,不惜为此流干同胞的血。
安托万坚决反对,这也是他现在怒斥萨福克伯爵的底气。
“你们这些家伙,还像个兰开斯特派吗?就连约克人都知道支持大陆开拓,恢复精灵民族的生存空间,你们要知耻——”安托万正吼着,不防肩膀上搭来一只手,他转头怒目,却撞上摄政王冰寒的面容。
“回去。”
“是。”安托万先生便乖巧地走回座位,像是初次被父母带去教堂的小孩子一样,规矩地坐好。
贝德福德吩咐着:“萨福克伯爵,你也请坐。”
摄政王的意志很快得到遂行,伯爵本想退到一边,侍卫却给他搬来椅子,摆在正中,他只能尴尬地坐下,接受众人拷问一般的目光。
“三个小时前,”摄政王终于开口,帮萨福克伯爵解脱了困境,“我也是和这些忠诚而睿智的臣子们在一起,嘲笑拉特雷穆瓦耶为法国带来的灾难。只没有想到,三个小时后的现在,我也快变成伪王嘴里的笑柄了。国王的旨意啊……”
“这是乱命!”安托万喊道,“国王才十六岁,我们的十六岁,也就是人类四五岁小童的水平,他的话怎么能作数,这是——”
“请别在意。”贝德福德一开口,安托万便立即住口。摄政王面对着萨福克伯爵,诚恳地说着,“这并非是安托万对国王的不敬,他只是在揣摩我的意思,而我——”
“确实-是-这么-想的。”
“摄政王大人!”法斯托夫喊道,似是劝阻。
无论如何,摄政王非议自己的国王,这都是重大的政治事件,比一个小小的安托万胡说几句要严重得多。
萨福克伯爵挠着头:“您这样让我……很难办啊。虽然,好像您更困难一些,唉,我不会把这件事报回去的。”
贝德福德看了他一眼,提着战斧,缓步走回座位。当他坐正之后,满腹的怒气似乎都全无踪影。
“
应该如何处置,你们都说说看。”他平静地看着他的臣子们,伸手一指,“勒曼格尔伯爵,从你,开始!”
布兰度笑着摇头:“摄政王陛下,关于我自己的生死,倒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倒是斗胆,想请诸位听个故事。”
贝德福德点头,自然没人反对,他们便听布兰度开讲。
“在主前一千年的东方,曾经有一位年轻有为的君主,他抓住机会,带领着自己的部下向一个名为【商】的庞大国度开战,在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后,他成功入主了敌国的国都,夺来了主宰的王座。”
廷臣们面面相觑,这说的不就是先王亨利五世的事迹么?
“但这位年轻的君主并不长寿,只几年就死去,留下一个幼小的孩子。这个名为【周】的崭新国家,还要面对【商】的旧贵族和太子的反扑,他们保有强大的力量……”
越来越像了,精灵们发出了细碎的议论。
“在这时候,扛起重任的,是君王的兄弟们,准确的说,是他最有才华的弟弟,一位精通武艺,擅使大斧,对臣子十分礼遇的公爵。”(既杀纣,周公持大钺。*)
精灵们发出嘶声,法斯托夫皱眉道:“真的有这种事?”
“有的,历史的巧合远超你们的想象,精灵。”尼可·勒梅轻声答道,“我倒是很好奇,布兰度,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唔,我知道后面的部分才是关键,你继续吧。”
“这位周的公爵便进入了他们新征服的土地,代替幼王统治,但他的兄弟们,不仅对他产生了嫉妒之情,便在国内散布他的谣言,诋毁他的政策,使幼王对他产生猜忌。”
“停下!”萨福克伯爵喊道,“你这是对格洛斯特摄政公的污蔑!”
“这就是污蔑了吗?”布兰度笑道,“我以为后面的更有趣呢:周公爵的兄弟们,发现之前的办法都动摇不了周公爵的根基,于是勾连了旧王朝的太子……”
“好哇!”果不其然,安托万先生跳了出来,“我说为什么法国人打得那么欢,伪王都不出面制止,原来他早等着我们呢!威廉·德·拉波尔,为什么你被放回来的那么快!你是不是当了法国人的奸细!”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布兰度的眼神和萨福克伯爵撞在一起。
安托万所说的,正是某种意义上的事实。
离开奥尔良,北伐香槟之前,布兰度同萨福克伯爵的会晤,所说的正是这么一件事。
萨福克伯爵的派系,是同法斯托夫,乃至贝德福德隐然敌对的,布兰度当时还不清楚内情,只侧面提供一些证据,拿给萨福克伯爵回国去攻讦他们,随便扰乱一下贝德福德的后方。
不然,以法斯托夫的智慧,贝德福德的手腕,怎么可能把调查拖到现在?
可布兰度万万没想到,当时随手扔的一块石头,在英国人内斗的运作之下,最后砸死的竟然会是自己?
如果抖露内情,他当然会被摄政公嫉恨,但萨福克伯爵呢,他是不是会被这里愤怒的大英陆军来一出天诛国贼呢?
布兰度还能坏到哪去呢,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死吗?
想通这一节,他便问道:“拉波尔大人,如今您是英格兰的重臣,布兰度只是一介待宰的囚徒,看在旧日的交谊上,您能不能为我说一句话呢?”
萨福克伯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摄政王以肘撑椅,抬了抬手:“说吧,伯爵。”
“摄政王陛下,应该没有忘记,杨·胡斯和布锡考特的事吧?”他恭谨地说道。
为了根绝异端思想,教廷烧死了胡斯。其结果就是绵延十多年的胡斯战争,从波西米亚一国蔓延到了整个神罗,天主秩序有累卵之危,中欧教士有倒悬之急——物理意义上地,被胡斯军倒吊至死。
为了毁灭法国人的抵抗意志,英国人不名誉地囚禁着布锡考特。但布锡考特死后的这八年,英国人赢得的一切,在贞德的横空出世面前都成了竹篮打水。
“是这样啊。”贝德福德沉重地点着头,“你们都觉得,我应该反抗国王,是吗?”
“应当如此。”法斯托夫道,“小孩子懂些什么?”
蒙哥马利正色道:“即使是为了我军现在的战略形势,我们也不能杀死勒曼格尔大人。”
其他人都附和着,安托万却古怪地陷入沉默。渐渐地,精灵们不敢置信地扭过头,看向摄政王。
他闭着口,却在笑。他睁着眼,眼里的光却像是熄灭了。他再次离开座位,却没有站着,而是疲惫地蹲下,伸手撑在地上。
“汉弗莱。”他念着弟弟的名字,“汉弗莱。”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臣子们先后站起,就连萨福克伯爵也不能免,都肃穆地立着,像是在参加葬礼。
且不去评述他的能力,至少贝德福德是英法战争以来,最敬业的一位君主,也是最接近毁灭法国这一目标的。单这件事,他就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真是可笑,布兰度自己的性命就在一念之间了,他还是忍不住要为摄政王生出一
丝同情。
良久,贝德福德的躯壳站了起来。
“我接受大议会授予的【在法兰西之王】尊号。”他说。
“我接受大议会对法斯托夫男爵的处置。”他说。
“我接受……”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国王对勒曼格尔伯爵的,裁决。”
摄政王扔下战斧,大步向前:“准备一下,勒梅大师,明天要所有人都看见,法兰西的英雄布兰度·勒曼格尔,像杨·胡斯一样光荣地死去。其他的臣子们,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他走过来,不加压抑的威压逼迫萨福克伯爵再次坐下,几乎瘫在椅子上。摄政王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
“我们十年的努力,全在这一天作废了。”*贝德福德自暴自弃地笑着,“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