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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TXT > 历史 > 晋烬 > 第五十四章:留我一白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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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哭泣?

因为他们夺走了我们的土地。

谁?

地主们。

那为何不与他们抗争?

因为他们势力强大。

那等我长大了, 我让他们把地还回来。

——

埃米利亚诺·萨帕塔(1879-1919)墨西哥农民起义军领袖

——

王钧投入战斗时没有派部队一味猛冲,而是留了个心眼,他发觉那座横在路中的尸丘,已经成为了一处人为的制高点,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谁若是先爬上那尸丘顶,站稳脚跟,便可以居高临下,轻松用矛戟去戳想爬上来的敌人。

官军的确如王钧所料,想要先发制人去占领这处制高点。

于是,王钧这便让第一波突击部队保留了两排弩手,藏在长兵之后。

刚才义军不用弩机,一窝蜂地涌过来肉搏,不代表义军没有弩,更不代表他们不会用弩,杀红眼的官军便是忽略了这一可能,刚才长戟大盾在混战推搡中的效果并不太好,官军便没让前几排持盾,用长兵占据高地要紧!

反正一些妖贼,不会有什么强弓硬弩,官军只凭身上的重甲就完全可以应付!

不料待到官军的先头部队笨拙地爬上尸丘顶端,王钧突然命令第一排义军或跪或蹲,弩手几乎是把弩机架在同袍的头顶,朝不远处难以腾挪躲闪的官军齐射。

立足未稳的官军刚手足并用地爬上来,就遭了一阵劈头盖脸的弩箭射击,他们身上的重甲虽然能抵挡弓矢,可是对弩矢的防御效果并不是那么好,双方距离这么近,直射足以击穿铠甲的薄弱处,打中小腿、前臂和面颊等无甲部位更是足以剥夺战力。

一时间,最先冲上来的几名官军乌桓先登勇士各中了数箭,当即毙命三人,从尸丘上翻滚下去,剩下的人也被迎头痛击,射得站立不稳,只得朝后方大叫:

“贼人有强弩,秦人官军用的强弩!”

“给咱们盾牌!”

此刻负责一线指挥的乌桓将听闻“贼兵”居然有强弩,大大出乎意料,他毕竟和王钧、支禄一样没打过这种堵在山谷狭道里的搏命仗,忙乱之间,出了大差错,居然命令好不容易爬上去的部队赶紧退回来,不要当活靶子。

“长兵儿郎,去,抢尸丘,登顶勿停,往下冲!不给官军爪牙换弓弩机会!短兵手,随之登丘,冲敌,勿停!”

王钧望见敌兵中计稍退,便疾呼前排的长兵手抓紧时间,趁官军的盾牌还未上丘,弓弩未整的机会,赶紧夺占尸丘。

持长矛的义军乘隙爬上,夺占制高点,即刻按王钧的指挥朝下猛突,撞开刚列队接应完退兵,准备来爬尸丘的官军刀盾手,把他们的队形撕开一个大豁口。

官军的刀盾手被撞得七零八落,立足不稳,王钧的短兵队趁乱爬过障碍,跟在长兵队之后,对着倒地、撞墙、手忙脚乱的乌桓官军刺杀。匕首扎进盔甲的缝隙,划破肌肤,刺透内脏,夺取重甲战士的性命。

王钧的第一佰队大呼疾进,抓住乌桓兵的失误,长兵将前队被击溃的部队驱向后队,短兵则负责补刀,不少乌桓兵还没准备好厮杀,就被前队溃兵反卷,冲得无法维持队形,甚至跌倒在地,晕头转向之际,就被紧跟而来的义军按住刺杀。

一时乌桓兵伤亡惨重,连负责指挥的乌桓将领都被义军从坐骑上拽下杀死,渠帅旗帜被义军夺取。

“勿抢金银,只求急进!”

王钧的命令还在继续,后队的乌桓兵见前队兵败如山,往后逃窜,却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到底来了多少敌人,更是惶恐不安,不少人面面相觑,准备若是情势不妙便走。

“庸狗!最多不过几十个贼人,就把渴朱浑打成这样,如此安能称勇士?祖长史还陷在前阵,不去救么!弓手,凡有后退逃亡者,一律射杀,兄弟子嗣尽数逐出邑社!”

此时,位居后阵的一个乌桓头领,戴着朱红色茶碗般的木制乌丸帽,铠甲外披着豹皮文绣,束腰用得是虎皮胡毡,刀柄有金银装饰,衣装十分奢华,在他的喝令下,后队乌桓兵重新振作,还发起了凌厉的反击。

乌桓兵先是靠在弯道之后的一波重箭直射,几乎以无差别杀伤的方式,重创了王钧的追兵和自家的逃兵,没来得及捡盾牌的王钧部下损失惨重。

待到短兵手慌忙去捡乌桓人扔下的盾牌挡箭的时候,乌桓兵采取了在正常将领看来,几乎发狂的行为——那位乌桓头领派出一队亲卫骑兵进行自杀式冲锋!

狭长的山谷中,难以并行的窄路,几个乌桓骑兵的决死突击本来用几条长枪就能挡住,但被弓箭削弱了长兵前锋后,只拿着匕首和短剑,尚未从宰杀难以反抗官军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的义军短兵手就如朽竹挡不住利刀般,被数百斤的战马撞得骨碎人亡,攻守之势立换。

这场战斗重新恢复了对双方而言皆血腥而残忍的一面,任何的小伎俩和投机取巧,有战斗经验的对方都能在付出血肉代价的吃亏后找到应对的方法,追兵与猎物频繁转变,一支支队伍被击溃后重整,被送回战线,然后被惨重的伤亡再次压倒。

正常的排兵布阵无法施展,骑兵无法侧冲,莽然冲锋就会陷入失速的危机中——那几个冲阵的乌桓骑兵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王钧估计马术要远远好过自己,至少他是不敢在这种山路上还加速奔驰,还能左右手都自如使用武器砍杀,但也踩中乱滚的尸体与伤员而失去速度,被王钧拼死的手下斩断马蹄,按在地上取了性命。

长枪无法顾短,会被短刀短矛轻易杀死,而短兵拉开距离后,就难以抵挡对手长兵与骑兵的突击。

弩手直射之后往往就要陷入一线肉搏,珍贵的弩机被随意抛在地上摔坏,因为来不及回收,弓手的抛射会被突出的崖壁挡住,若是直射,弓手要面对的危险可不比弩手小。

没有完美的战术,只有不够坚定的战士,双方见招拆招,前方搏战的兵卒意志力都在饱受折磨,等到康朱皮带军抵达,王钧与乌桓官军又重新围绕着尸丘在进行残酷的争夺战,有时官军获得了上风,占据了尸丘顶端,但旋即被义军用冲锋和弩箭攒射给赶下去,有时义军控制了尸丘,马上就被官军的弓箭、投石覆盖。

康朱皮援军的并没有改变战斗的天平,鸱鸮旗帜在飘扬,鼓声鸣响不停,换来的不过是尸丘的规模越来越大,双方死者越来越多,一日之内,尸丘易手五次,不少康朱皮的部队伤亡达到了近两成,前排的军官老兵损失惨重,已经不堪再战了,却还没完全撤离战场,而是留在稍微靠后的位置休息,试图稍作休整后再战。

两军的损失都极大,却没一方愿意就此退却,不仅如此,稍作休息时,两边都在给对方竭尽可能制造麻烦。

先是王钧命人找少量的干柴来,用水打湿了,再点燃这些湿柴火制造烟气,利用灌进飞狐道的北风,将烟尘、血腥气、尸臭一起吹响官军,一度呛得官军又晕又恶心,迎风流泪,咳嗽声响彻山谷,王钧趁机派小部队发动了反击,把占据尸丘斜面的官军给彻底赶了下去,

官军也不甘示弱,义军用烟雾熏他们,结果烟雾散去,稍事振作,官军便选些乌桓氏族中能唱会跳的折奎真出来,高唱幽州一带的乌桓民歌,试图动摇康朱皮军中那些乌桓人的意志。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兄在谷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量乏尽若为活 ? 随我来! 随我来!”

官军唱着乌桓人的民歌,不少胆大的人还借着尸丘掩护,贴近了来喊话,有乌桓语也有汉语,内容多是劝说义军不要再跟着康朱皮白白地流血牺牲:

“对面的弟兄,今日尔等打得勇,都是好儿郎,为何不思为国尽力,反而要助贼为虐,不怕触怒天地日月神明,招来灾祸吗!不如随我来,有饭吃,有衣穿,不必受苦!”

“你们跟着康妖贼,反叛朝廷,是不会有好归宿的,朝廷带甲百万,战将千员,像今日一般能征善战的王师多如云,密如雨,尔等焉能不败!朝廷仁慈,只要尔等倒戈卸甲,保证一个不杀,还让尔等回乡做农人!”

“尔等弃了家中的田地草场,带着妻儿老小风餐露宿,傻不傻?为的是啥,为一个杂胡儿的野心,为他高高在上享福,害了多少好人,值得么?”

“如今天子圣明,四海太平,父老无不歌曰‘天祚有晋,其命惟新,抚宁四海,兆民戴之’,尔等不识天命,不知实务,强要造反,不怕君子不齿,小民唾骂,千百年后还戳尔等的脊梁骨么?乌桓话说得好,中原天子是云端里的皇帝,朝廷诸公,那或是天上的星宿降下,或是祖宗积下大功德,有异像异能在身,今生才来做大事业,才来治人的!你们若有才能,亦可静待州郡举荐,若无才能,便要顺受人治,怎么稍不称心便反?还有没有天理,讲不讲天道了!”

“降了吧,降了吧,保尔等有好归宿!”

“好的归宿?昏君之下,衣冠禽兽之间,用取乱之道,有什么好归宿?”

康朱皮嘟哝着,官军显然有能人啊,擅长动摇军心,当是刘弘之前有准备。

今日连绵苦战,康朱皮自己连战鼓都敲坏了一面,不少兵士轻伤不下火线,苦战至疲乏,退下休息一番又重新上去拼杀,直杀到衣服黑色的部分被血染成黑红色,辨不清身上哪处是红色的衣物,哪处是血迹,已是辛苦之至。

康朱皮起身,环顾四周,在休息的部队中穿行,发现乌桓歌的确触动了许多人,紧接着听到官军的劝降后,不少马贼、盗匪、小自耕农和普通牧人都开始窃窃私语,特别是前官军投降的兵士,有不少人眼神闪烁躲闪,似乎是在有意避开康朱皮的视线。

他们先是背井离乡,拼杀了整整一日,不知死了多少同袍兄弟,有些人刚刚新加入,怀揣的念头无非是当兵吃粮或者随大流,虽然有些前官军俘虏有战术素养,可在这种苦战磨砺下,出现意志松动是难免的。

而老兵们许多人亦是疲乏至极,没空去管,忙着吃东西喝水还来不及。稍有管教想法的人,一般是奴婢、牧工出身的老战士,特别是饥荒中最受苦的那一批人,此刻便粗暴地辱骂几句,嚷几声:“不许听!”、“把耳朵堵着!”、“尔等东张西望看什么呢!”

“没来得及搞完整的教育,是我的问题。”

康朱皮停下了脚步,制止了老兵们粗暴的教训方式:

“堵着耳朵算什么,来,我们也来唱歌,官军唱的不好,没力气!我们来唱个有力气的!”

康朱皮自衬唱歌不好听,五音不全,有时根本不是唱,而是用吼的方式,但此刻管不得许多了。

“燕山北,河水旁,万里牧场归羊真。我等打黄羊,部大断我手。我等牧瘦马,部大鞭我背。吃不饱,穿不暖......。

康朱皮用乌桓语唱起一首悲凉慷慨的《告牧民同胞歌》,正休息中熟悉这首内容的乌桓兵纷纷跟着唱起来,听不懂的中原义军兵士也跟着打打节拍,连伤兵都在哼唱,以此助威,歌声愈发高亢,直冲云霄,绕云不去。

与之相对,歌曲进入高潮部分后,官军那边好像没那么热闹了,不仅劝降的声音低了下来,仔细听,还能听见官军将领及其卫队在训斥弹压普通兵士的声音。

趁热打铁,《告牧民同胞歌》刚一唱毕,康朱皮见手下士气稍振,立刻又抓住刚才官军唱的乌桓民歌,也不管押韵与否,随口改编地就唱将起来,新的歌谣与旧歌相比,变得很长,也要停下来思考,所以康朱皮唱的很慢,但表情毅然,边唱边伸手扶起一个个休息完毕的战士:

“男儿可怜虫,归乡唯有苦。日出便牧羊,父兄皆辘辘,星落不能眠,妻儿尽呜呜。从春累至冬,所得不过泪与土。硕鼠只只,啮我衣毡,硕鼠只只,夺我酸酪。衣毡破尽,寒冬冻乏不能活,酸酪偷尽,食量空乏不能活。不能活,当奈何?随鸱鸮,捕硕鼠!”

渐渐地,先是阿爪,再是亲兵队里的乌桓兵们,最后大家都学着康朱皮的歌词,一起高唱起来:

“弓岂无弦,以我筋骨,箭岂无栝,以我牙爪。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食,与子同釜。修我甲兵,与汝同仇,再无此苦!”

歌声中,再次鼓起勇气的义军们朝尸丘方向踏出了坚定的脚步。这一次,义军奋勇作战,在双方的拼死搏斗中,给官军意志率先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这次被击溃后,官军不仅再也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抗,最后到了追击的义军体力耗尽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在没命的败退,最终被逐出了飞狐关四十里峪天险。

——

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

——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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