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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TXT > 历史 > 晋烬 > 第五章: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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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诗经·小雅·北山》

——

“阿爷,我把康朱皮的手下康勒带来了。那康朱皮实在不肯投效阿爷,今早带了一百五十人马,离了晋昌,直往雁门塞去了。”

虑虒水畔,头发花白的刘渊端坐胡床,用丝帛包裹以免沾污的长须一直垂到胸口,正用一根粟特窥管“千里镜”去望远方汉虑虒故城的残垣断壁,听完儿子刘裕恭敬的汇报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侍女捧上的酒水,浅酌一口,淡淡地说道:

“知晓了。”

隔着一里之地,年仅二十岁的康勒有些紧张,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只看着远处刘渊的方向,正在等待有人带他去晋见建威将军,领取部曲将的印信与钱粮,开启全新的生活。

他的部下见小帅不管事,也忘却了康朱皮的教诲,在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对着周围的一切新鲜事物指指点点,猜测今天能捞到什么好处。

五部匈奴的精兵强将正牵黄托鹰,在山间与河畔纵情围猎。匈奴兵们衣甲光鲜,束发扎冠,基本作汉人打扮,旗帜上也尽是康勒看不懂的汉文。

特别是那几个剃面涂朱的刘家少郎,正被亲卫甲骑前呼后拥着逐兔射雁。他们上身皆穿及胯的广袖锦袍,袖口松垮,绘着飞禽走兽,山川星辰;下身虽着长裤,却是绸带系在膝盖的“缚裤”,裤腿肥大,裤口呈大喇叭状;腰带挂着玉柄短剑、香囊、玉佩,座下骏马首插羽冠,面贴金当卢,鞍障缀珠铺锦。少郎们执弓,射羽箭,玉鞭梢甩,铜马铃响,个个兴高采烈。

康勒不知道这服饰打扮对狩猎有什么好处,也不知道这来源于汉族士人对游牧民胡服的改进,正是当下洛阳世家流行的休闲装。

他只觉得匈奴人服饰华丽,绝非康朱皮成天穿的那些粗制滥造胡服可比。就算是上党汉人豪强穿的华服,织艺做工,纹饰繁复也远赶不上五部匈奴贵族的衣物,康勒看的是眼花缭乱,甚是羡慕。

康勒抓住那件刘裕赠予的金丝锦袍,紧紧地往身上裹,想遮住里面穿的“破衣烂衫”,但即便是丝绸锦袍,那康勒从未有过的珍宝衣裳,今天所见的刘氏匈奴贵族甲骑居然能做到人手一领,康勒愈发感到自卑。

自卑之余,康勒也更加期盼即将到来的好生活,只要自己认真发挥才干,也一样能和匈奴贵族那样吃饱穿暖,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吧?康勒想到将来能出人头地,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百上千的亲卫铁骑,衣锦绣,戴金冠,大张旗鼓地回武乡去,把所有乡亲都请来,白面羊肉随便吃,郭堡主和宁堡主对自己不错,我要送他们一对大金镯子,那该多好!

沉浸在幻想中的康勒,渐渐把他背离康朱皮队伍产生的那点愧疚抛到脑后了。

可是好景不长,有些打到猎物的匈奴骑兵纵马绕着投顺的羯胡兵绕圈,吹着口哨,故意展示他们的华美服饰,抛出鄙夷和不屑的目光,以羯胡们脸上的自卑神情为乐。

还有个匈奴贵族正握着鞭子对康勒指指点点,用标准的洛阳雅音与同伴们对话,也不管羯胡们能否听懂:

“真是些化外蛮夷,卷发如鬼,贼眉鼠眼,猥琐不堪。还穿锦袍,真是沐猴而冠,脏污了我等眼睛。”

“力羯种便是如此,当年诸撑犁孤涂单于征西,马踏三十六国,饮马都赖水,获此辈同种不知几十万人。他们做了几百年奴仆,毫无长进,真是奴仆之下者!也不知他们不赶快回山好好的做种麻农、牧羊奴,来此处作甚?”

“听说是大都督招来的新部曲将,为首的叫什么康勒康世龙,还是五郎君赐的名。”

“什么啖猪肠的部曲将,就算五郎君起了夏名,也改不了夷狄之本,都是些胡虏,兽面兽心!”

“是啊,想我等五部匈奴贵种,那可是日月所生,天地所置,祁连神之骄子!竟要与此等奴仆并驾齐驱,同为大都督效力,真是可恨,可恨!”

康勒能听懂些洛阳话,单看那些匈奴贵族的表情,也晓得他们没什么好话,但此时人微言轻,又改换了门庭,为了那金银财宝和将来的好日子,康勒只能低头默默受着。

也不知道康部大怎么样了,康勒想到,康朱皮那天晚上最后一次给康勒及其部曲分了粟粥后,就再也没和康勒讲过一句话,或许他还在生气?

康部大是个怪人,从前康朱皮也就是米大巫身后的小跟屁虫,和大家一起种地、喂猪、放羊、打猎还有打架,打输了就回家找漂亮姐姐撒娇哭鼻子,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但去年冬天害病后,康部大除了还是一样缠着他义姐米大巫外,整个人完全变了,变得识字,变得勤奋,变得突然懂了中原人的好多故事,让乡亲们的夜晚不再枯燥。

最重要的是,康部大变得“自信”起来,他再没有和大家一样,看到中原人的豪强就会在心底产生无法抑制的畏惧、羡慕与自卑,康部大好像一点都不怕他们,就像康部大再也不怕羯人老巫师。但康部大虽然不怕豪强,却让连以歧视杂胡闻名的李慨家也成了朋友。

康部大没有看不起任何一个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康部大骂你,只会因为你真的做错了事;就算有钱了,还是和大伙儿一块吃着难咽的饭菜;有战利品,他不仅不多拿,还一定要把最好的刀剑铠甲授予真正的勇士;打仗受伤的乡亲,因为伤口腐臭流脓,在那奄奄一息,不是亲戚都不肯去照顾,康部大就带着米大巫去看护,一直忙到天亮。

大家都很爱戴他,因为他除了真的不如匈奴大都督有钱外,以及对羯人管的是有点严之外,什么都好。为什么康部大能做到这些呢?连那些平常和羯胡习惯大相径庭的的中原人,康部大都能像亲兄弟一样对待,甚至还教那些中原人学中原文字,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原人。

康勒想不通其中缘由,或许真是米大巫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密特拉神赐予的礼物?那密特拉神能不能庇佑自己呢?我要不要想办法也给密特拉神立个圣火坛,放上些祭品,祈祷自己将来有好运呢?

就在康勒胡思乱想时,刘渊那边也在讨论康朱皮。

“那康朱皮三番五次拒绝阿爷的好意,着实可恨,要不?”刘渊的长子刘和,一个身高臂长的中年人,听完刘裕的汇报,凑到他父亲身旁,手横成刀,做了个往下虚斩的手势。

刘渊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大兄,若要是个豪杰拒绝阿爷的招揽,阿爷就要下杀手,以后谁还敢来新兴郡?你不要学洛阳中原人世家,为一点鸡卵大的小事就要杀人。”

不远处,一个匈奴贵族摩擦着双手,望着刘和,不怀好意地笑道,他大拇指还戴着射箭用的玉扳指,食指又有常年写毛笔字形成的茧皮,身形同刘渊、刘和一样魁梧,正是刘渊的四子刘聪。

“嘿,你还敢教训你大兄?玄明,以为我不懂么,只是那康朱皮着实可恨,连我等的礼物都不要,这算什么?传出去,不是损了阿爷的名声?”

刘和听了,立刻对刘聪怒目而视,两人正剑拔弩张之际,只听得刘渊轻轻拍了两声手,便一齐停下话头。

刘渊既没有批评刘和,也没表扬刘聪,只是缓缓看向刘裕,问道:“五郎,你觉得康朱皮此人如何?慢慢讲,细细讲。”

“一言以蔽之,怪。”刘裕想了一会,才对父亲行礼,将这些时日与康朱皮的交往详细总结阐述了一番,连康朱皮不食五石散,不穿宽袍大袖,不喜跪坐都没遗漏。最后总结道:

“儿以为,那康朱皮最怪之处在于,他很自信,却不是初生牛犊与井底之蛙那般自信。儿能看出来,他不是出于乡野村夫的无知而抵触中原醇风美俗,更不像其他杂胡那样,痴迷于中原人的服饰宝器。依儿所见,他好像觉得,觉得......”

说到这里,刘裕似乎对自己的判断结果有些不自信,毕竟那说法过于离经叛道了。

“讲。”

看到父亲发话,刘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他似乎觉得,有比今世中原盛行的礼乐教化更好之物,故不肯学这些。”

“哈哈哈哈!你还说他不是蛮夷,”刘和大笑起来:

“中夏风俗博大精深,岂是一个杂胡可以置喙的,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五郎,我可派人问过那康勒,他说康朱皮出雁门塞不全为了经商,还要找鲜卑虏报父仇!哈哈哈,真不知天高地厚,你还说他不是初生牛犊,井底之蛙。”

周围众人一齐哄笑起来,嘲笑着康朱皮的“无知”与“莽撞”,连刘渊都略微摇了摇头。

没办法,南匈奴自东汉以来常年被鲜卑抄掠,不仅多次被逼到向汉朝求援的地步,甚至都不怎么敢和汉军一起出塞反击,故从单于到部民上下,皆畏鲜卑如虎,他们避鲜卑人都来不及,康朱皮那几百人去捋虎须,不是傻子是什么?

众人笑毕,听得刘渊说:“年轻人,有些初生牛犊之勇也是好的,当年我还年轻,也曾想为国家效力。平吴与平秃发树机能,那两场大战,我都满怀一腔热忱,恨不得亲领三千铁骑,先入建康,再抵凉州,做大晋的平南将军、征西将军。”

刘渊感叹着,其三子皆沉默不语,刘大都督便接着自言自语:

“奈何晋人不仅不用我,还有小人向天子进谗言,说五部匈奴不忠,是和那些杂胡别部一样的蛮夷!我看那康朱皮也不是蠢笨,只是块未知人心险恶的璞玉罢了,能约束士伍,读书识字的人怎么会愚昧呢?等到他吃够了砂石,磨去了棱角,自会知道谁会真正重用他了。”

听完,刘和、刘聪与刘裕一起称赞刘渊识人准,马屁声中,刘渊指向康勒的方向:

“取些好衣裳来,给他们一人发一件。五郎,把那康勒带来见我,你们不许有半点轻视之心在脸上,懂么?”

接着,刘渊让侍从取一个漆盒来,将粟特窥管放入,唤道:“永明。”

一个比身长八尺的刘裕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匈奴大汉来到刘渊面前,额上两道雪白的眉毛极有辨识度:“伯父,侄儿在。”

“你将这千里镜送给康朱皮,他出塞用得着。其他的话不必多讲,就说我也一诺千金,他无论此去结果如何,我这都欢迎他来。”

“是,伯父。要不侄儿再带些酒?”

“不必了,他既有急事,就让他先办好了。”

。。。。。。

身处“天下九塞”之首的雁门塞句注山,康朱皮正站在一处嶙峋巨石顶,任凭凌冽的山风鼓起狼皮披风,手持米薇叫做“千里眼”的粟特窥管遥望远方地形。在康朱皮背后,商队刚刚通过了一段狭窄崎岖的盘旋山道,正在原地饮水休息。

康朱皮通过粟特窥管望去,满眼尽是气势巍峨,层峦叠嶂,连绵不绝的群山,但奇怪的是关隘烽燧却不见几处,纵是有,大多也废弃坍塌,无人修复了。唯有许多古冢遍布山间,不知是不是前代守关将士所留,在无声地提醒康朱皮这里发生过的历史。

李始之也爬了上来,他想试用这装了两个凸透镜的粟特窥管,来看看句注山的风光。康朱皮让李始之接好,然后指着那些废烽燧的方向,颇为可惜地问:

“边塞防备怎么如此会空虚?”

“没人,没钱,你没听我阿兄派来的向导说么?他们边军只够守住关口大道,堵住咱们这种大商队收钱,再抓抓逃人什么的,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真可惜了这雁门山天险,竟然无兵可守。”康朱皮叹气后放声大喊,声音在山风中飘忽不定。

“我阿姊说,雁门山本在汉高柳县北,距这里数百里,此处不是雁门山,只是雁门郡的句注山而已!”

李始之拿窥管四处张望,看到那一处处断垣残墙,接着也感叹道:

“可惜啊!再往北,唯有几个县城孤悬塞外,其他都是鲜卑人和乌桓人的牧场了,或许再过几年,你我就只能感叹一句,雁门塞北,再无王土了!”

是啊,康朱皮也不住地叹息,一路上他路过了太多熟悉而荒诞的地名,比如九原和云中不该在北边内蒙古么,他还开过包头吕布和持节托克托的玩笑,怎么还没出山西,这两个地方就都跑南边去了?

向南望,曾被大汉击破的数十万匈奴人正在养精蓄锐,向北眺,新的游牧强权鲜卑人的铁骑还在蠢蠢欲动。

李牧破匈奴,蒙恬定河套,冯唐持节云中,再到李广、霍去病、卫青诸名将北伐击胡,那康朱皮前世读史读到血脉喷张的英雄史诗,到了西晋,居然发生地都跑到汉地之外了?

难道先代将士牺牲一切打下的江山,时至今日,除了留下几抔黄土,几处荒丘以供后人凭吊,就再无意义了吗?

——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可阴山之南都成了胡马的牧场了啊!”——《往事录?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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